马车被堵在路旁,前来传旨的礼部宋大人从车内出来,看着闹剧一般的情景,皱紧眉头。
他拉住一个看热闹的百姓问道:“老丈,敢问这是哪位老爷宾天,这么大的排场?”
“十几个贵人老爷呢,排场能不大?这才走了两队,后边还有不少排着号呢!”
宋大人一听,面色凝重,“可知去的是哪家的老爷?”
老汉哼了一声:“王家、谢家、甑家,都是咱们这里数一数二的大世家。我也奇怪,一夜之间居然全没了?莫非老天爷开眼,把人收了去?好!死的真好!真痛快!”
他斜眼打量这队衣着光鲜的人马,“你们是哪家亲戚,来吊唁的?”
“不是不是,我们只是路过,就,好奇问问。”身边的长随连忙解释说。
送走老汉,他抹了把汗,轻嘘一声,暗忖这江南的世家到底做了多少孽,人一下子死光不说,百姓还一个个都拍手称快。
回头看看已经面沉如水的大人,小声道:“大人,只怕今日过不去了。”
“那就弃车,先去王家看看。”
到了王家府邸,就见门口挂着白帆,角门有不少穿着素衣的下仆进进出出。隐隐有哭声自院内传出,门房看见来了一行人,不敢怠慢,上前先行了礼,小心地问道:“几位,不知是我王家哪位亲眷?”
礼部大人双手负在身后,抬头看着府邸匾额不说话。
长随笑着把人拉到一旁,二人小声嘀咕了一阵,随后面色难看的过来回禀:“大人,事情有些不好,王家好似只剩下三房一家安然无恙,您不如直接亮明身份,找王郎主问清楚,眼下也只能问他了。”
礼部大人长叹一声:“也罢!”
王朝听人汇报,忙不迭出来把礼部大人迎入书房。吩咐人去煮茶来,宋大人拒绝道:“先不喝茶。本官奉陛下之令前来宣旨,可才到金陵就看到七八家正在发丧,王郎主可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朝整个人瘦了两圈,眼睛红肿泛着乌青,他悲伤地道:“此事说来因我王家而起,几日前,父亲邀请谢、甑,曹等几家亲眷赴宴赏景,不想来了一伙江湖人,说要找我父亲复仇,不知怎么就打起来,部曲护主,杀了几个江湖同伙,激起他们的杀心,把赴宴的人都打杀了。混乱中,有人泼了一杯水在我父亲脸上,洗去他脸上的易容,我方才知到,父亲他早在多年前就被人调包,而我大哥二哥正是因为发现此事,才被贼子灭口。”
长随听的目瞪口呆,一脸恍惚,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传来痛楚,原来并非是他做梦,可这种在话本里都觉得瞎扯的事,竟然活生生发生在眼前。
王朝哭的真心实切,宋大人虽然同情,却没有全然信任。起身告辞,说要要去谢家拜访。
王朝送人至门外,看着一行人消失在人群中,转身回府,径直去了李珏的院子。
“人走了?”李珏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时候过来有事?”
“是,属下想请示,要不要派人看住王羲。”
“不必。他避嫌还来不及,等回了京就更不会胡言,你安心将手头上的事理顺了,清河会跟本王一块儿回京,该收拢的收拢,该打发的打发,你自己看着办。
对了,这几日没事别来烦本王,本王把最硬的骨头给你敲了,剩下你再做不好……。”晋王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把王朝看的额头渗出冷汗,连忙跪下承诺:“主上放心,属下不会叫你失望。”
宋大人把发丧的世家全部拜访了一遍,几人说的大同小异,出来后他也麻爪了。
陛下生怕晋王胡闹,特意让他来辅助,实则看人,他紧赶慢赶还是晚来一步,谢郎主、王郎主,家中的嫡系都死光了,就只剩几个边缘人物。
甑家的甑应文倒是侥幸没死,人如今还在京城快活,并不知道家中已经乱成一锅粥,嗨,这都叫什么事?
这趟差事本就不好当,他出京时就已做好被难为的准备,谁知,比被世家难为还更叫人难为的是,根本没人来难为他?
无奈之下,他只能先去驿站住下,让长随连夜赶回京城,把事情禀报陛下,看陛下如何决断。
与此同时,李珏也在跟得力下属说甑应文,“查过了,没有出披漏?”
“没有,确实是运气好,他去席家找茬后,被狠罚了一通,一气之下就去京城找群狐朋狗友玩乐,反而逃过一劫。”赵远比了个灭口的手势,“此人无恶不作,留着始终是个大患,要不要……?”
李珏笑笑道:“叫人盯住他,别放出京就好,其余不必多管。京城可不是金陵,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主上说的是。”
“王朝做的如何?”
清河笑道:“主上看中的人,自然有可取之处。王郎主为人严谨,虽说人迂腐了些,可能力手段都有。开始还手忙脚乱,这几日已经能做的游刃有余,比起京城的某些所谓大儒,要可爱的多。
其余几位各有优缺点,总的来说瑕不掩瑜,特别是谢蕴。”清河对他赞不绝口:“脑子灵活,圆中有方,跟王郎主私交不错,有他二人在,金陵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差池。
属下真想亲眼瞧瞧京城的世家收到消息后会有什么表情。只是,易门那边,还有柳姑娘,主上打算怎么处理?”
李珏摩挲着流云扇,无所谓道:“本王没想到褚樛木心还挺大,胆敢往京城官员府邸放人。
柳其华是个没用的,本王帮她重伤了姓褚的,她还没把人弄下去。莫非她以为替本王做点小事,本王就得替她把人杀了再坐稳位子?”
“还有易容术和《无相心经》。”清河道:“她或许觉得这两样东西换个掌门的位置已经足够。”
李珏对这番说词嗤之以鼻,“本王像是缺秘籍的人?她要是一开始就把三十六路打魂鞭拿出来,本王看在她做事爽快的份上,或许会替她杀了褚樛木。”
晋王殿下跟柳襄合作,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套鞭法。柳掌门武行出身,他创独创的鞭法与其说是一门武技,不如说是运用在战场上的三十六人列阵。
哪知柳其华自作聪明,晋王殿下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晾着对方,已经算很给脸面了。
二人陪着李掠说了会儿话,算是忙里偷闲。
“方峰呢?”
“已经走了。”清河想到主上跟那位高人的邀约,忧心忡忡的道:“主上准备何时比试?何时回京?”
“顺利的话三个月后,你跟本王一起走,回去告诉樵国公,本王不想看到洛阳府尹的位置上坐着太子或老三的人。”
清河颔首道:“好,说来属下许久没有回去了。”
赵远打趣道:“你那弟弟该好好管教管教,没有你约束,他都快把平康坊当做第二个家了。”
说起孟洛白,清河就露出个阴测测笑容,“这小子确实欠抽。”
他起身向李珏躬身行了大礼,“这些年劳烦主上照顾,属下走后有乔郎君在您身边,属下也能放心些。”
赵远笑着用肩膀撞他,“以后碰到,你就是国公府的郎君,咱们见你要不要作揖行礼?”
清河白了他一眼,“你要真想给我行礼,我当然站着全受。不过我在京城待不了多久,主上吃下江南,后续打理还有不少事要做。洛阳水路运输是个油水多的活计,只可惜被漕帮牢牢把持,韩家要是没有他们相助,贩卖私盐这种事如何能瞒得住。”
“清河想要整顿乱象?”
“属下确实有这个想法,不过真正实践起来太难。漕帮是块硬骨头,帮主曹河是个极会左右逢源的,听说跟好几位藩王关系极好,特别是蜀王,在漕帮有干股,想要啃下来得等个好时机。”
李珏眯起眼,一下一下摩挲着剑,“总会有的。”
王朝和谢蕴费了大半个月时间,总算把土地清点出来,这一看简直让他们惊得冷汗淋漓。原来百姓手里已经几乎没有土地,王家和谢家包揽了整个升州的良田。另还有苏州、常州、越州、杭州都有他们趁火打劫以极低的价钱买下来的土地。
二人在书房内枯坐半晌,谢蕴哑着嗓子开口问道:“王兄想要怎么整顿?”
王朝深深的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说道:“除了各家的族田,另外全部归还给百姓。”
谢蕴赞同道:“就按王兄说的办。世家想要长存靠的是人才。积累太多财物,家中子嗣单于享乐,反而是衰败之兆。”
王朝拍拍谢蕴的肩膀,“你能想通就好。”
谢蕴苦笑道:“我原以为我的一生要么任命,甘愿屈就于嫡兄之下,浑浑噩噩过完下半辈子,子嗣也要被长房压制。要么就反抗到底,被家族除名,或许沦落街头或许郁郁而终,从来没想过还有第三条路可走。现在过的才是人的日子啊!”
日子虽忙碌,但他们心中是疏朗是激荡的。李珏挑选的人都是常年受到压迫的可造之才。心性被打磨得十分圆润,哪怕一招得势,也能稳得住,都是干实事的好手。
时间转瞬即逝,就在众人忙得如火如荼之际,李珏一人一剑,登上了紫金山巅峰。
莫离负手立于峰头,他面色红润,观其样貌约摸而立之年,只是被山风吹起的一那头银发,昭示着男子并不年轻。
手中的剑已经出鞘,莫离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前脚下的密林间传来轻重不一的步伐,他皱了皱眉,这般散漫的步子不似高手该有。
他低头望去,就见一名年青的男子站在山下,懒散的依靠在树干上,笑盈盈地抬头看他。
二人一人立于峰顶,一人站在山下,隔着一座三千米的高山,年轻男子的声音却能清晰传入耳中。
莫离面色一变,一改先前的轻视,打量男子,一字字问道:“你就是北剑林辨?”
李珏洒脱的往地上一坐,揉了揉脖颈,“老前辈,能下来说话不?老仰着脖子酸的慌!”
莫离气哼一声,纵深一跃,从三千米高山上滑行而下,双脚像是粘在山石上,一路下来擦出一道道火光。
李珏眯起眼,在心里盘算,老家伙跟方峰旗鼓相当,也就是说起码有大宗师境界,有点麻烦啊!
他听见剑在颤鸣,胸中涌出激荡,一手按住剑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高手之间的巅峰生死战,乔凌若能在此,以他的资质,应当能收获良多。
“小子,在老夫面前三心两意,想死不成?”
“哪里,本公子家中美人儿盼着良人归,哪里舍得死?”
“油嘴滑舌!”莫离面色不愉,他一向不喜吊儿郎当之人,要不是方峰夸下海口,他根本不会邀个年轻小辈出战。
目光划过他手中的剑,淡淡道了句:“剑不错。”
林中的枯叶被风吹落,脚踩踏着落叶沙沙作响。二人来到一块视野开阔的地方,莫离率先说道:“老夫的剑名为璁兰,修的乃是百年前一位剑道宗师所创的追魂剑法。姓方的说,你摸到了叩天剑的门槛,老夫却一直寻不到法门。你最好别叫老夫失望。事先说好,你助老夫突破,老夫会尽力出三剑,生死不论。”
“好。”
李珏缓缓拔剑,剑出鞘,数以百计的剑气冲破掣肘,向莫离激射出去,他一脚踏地,挥剑道:“第一式,仙人指路。商俞道人当年徒手接过这招,废了半条手臂,不知可否助前辈突破?”
“有点意思!”莫离撵着美髯,一剑斩去,劈开剑招。漫天落叶残花混合着泥土飞扬,剑气被斩落,缭乱纷飞,激散到四周,在周围划出众横交错的沟壑,碎石哗啦啦滚落,惊得飞鸟走兽逃散。
“小子,换老夫出招。”不等李珏回应,他已经一跃而起,手中璁兰挽出一道剑花,看着分明是平平无奇的一剑,却包含了叫人心惊肉跳的剑意,李珏双手横握住龙渊,身形流畅,剑随心动,以自身为原点,带出一个剑意浑厚的满圆,莫离的剑气击在圆上,像是入了泥谭。
李珏轻轻一拨,两股剑气相互吞噬,反射回去。莫离大喝一声,手掌摊开,吸来一块足有二人多高的巨石抵挡,另一手舞剑击落剑气。大风吹的衣袍猎猎作响,乌云快去聚拢,黑压压的聚成一片,整个天地只瞧得见一抹明亮的剑气。
一剑、两剑,百剑千剑,莫离好似进入了个玄妙的状态,待剑意散去,他整个人好似化成一道凌冽的剑气,轰轰声不绝于耳。莫离方才站立的峰头被劈成两半,他哈哈仰天大笑,“小子,最后一剑,老夫让你,看你能否破了我的剑身。”
李珏眯起眼,缓缓举起剑唱道:“一箫沧澜舞清幽,一剑寒光诛天酬,一酒潇洒淡恩仇,一人快意江湖行。一箫,一剑,一酒,一人,一江湖,这是本公子行走江湖多年所有领悟,剑招叫做‘逍遥游’,至今未曾使用过,前辈接招。”
风向好似变了,变得如九月的秋意凉风飒爽,莫离想起山上的果林,想起少年时在山崖边同师兄一道练剑的往事,当时的他还只是个毛头小子愣头青。
师兄略带调侃的声音犹在耳边:“乡绅家的小少爷呦,裤子破了要不要给补补?五个铜板补一次呦!”
他低下头,想要放下手中的剑,那是他最喜欢的,绣着虎头的裤子。
不对!
莫离惊出一头冷汗,门派早灭绝,师兄弟们死的死,隐退的隐退,而他,不是在寻找突破的契机?
抬手给自己了一耳光,嘴角溢出鲜血,再看,面前持剑横在他脖颈处的年轻人哪里是师兄。
莫离的心情糟糕透顶,他扯了扯嘴角,“小子,别以为这样就赢了,砍下去试试?”
李珏却收了剑,笑着道:“又不是生死战,前辈已经出了三剑,完成交易。”
莫离板起脸,不忿地道:“胡说,老夫只出过两剑,哪里……。”他突然顿住,原来在方才的幻境中,身体下意识做出防备,剑尖刺破了对方的肩膀。
“哈哈哈哈哈!”莫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笑声,“好小子,你很不错,姓邵的没诓骗老夫,等老夫突破后再来找你比剑。”
确认莫离离开不会杀了回马枪,李珏敛去笑容,喷出一口鲜血,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渍,一手压在剑柄上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自嘲的叹了一句:“啧,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是赵远带人寻来了,他放心的任由自己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