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揽下任务先去议事堂小坐了一会儿,听着诸臣各抒己见,思绪万千。
“尚书令有何指教?”郑源见裴继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便主动上前问道,想看看陛下让裴继过来做什么?
裴继抚须温和一笑,道:“郑仆射说什么?我刚才想事走神了,并未听清诸位说了些什么。”
“哦,是何事能叫尚书令踌躇?”
裴继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去岁生辰,家中子弟送来一盆十八学士,我甚爱之。每日早晚亲自浇水施肥,修剪花枝,可有几朵花蕾依然凋不甚美观。我在犹豫是将他们整个剪去,以维持整体的美观?该是除去最丑陋的,给其他花蕾一个绽放的机会?听说王仆射同是爱花之人,换做是你会怎么选择?”
郑源与在场的官员心中一紧,向王子音看去,只见他笑呵呵的说道:“区区一盆茶花,哪用得着费这些功夫?花败了再选一盆便是。相信只要尚书令透出一星半点喜好,十八学士也好,魏紫也好,尽在手中。”
王子音不愧是在官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狐狸,不但没有入套,反而借花之喻向裴家伸出橄榄枝,隐诺世家可以裴氏为尊的意思。
裴继拂了拂袖,淡笑着点点身上的金鱼袋:“方才路过水池,仿佛看见池内有一金袋是王仆射平时所佩。”
王子音一甩袖,怒视他道:“荒唐,本官的鱼符明明在身上……。”
是啊,接下金章紫绶就是朝廷官员,又岂能做国贼禄鬼之流?
裴继笑盈盈的看着王子音不断变幻的脸色,点到为止,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让人取来午食,招呼众人一块儿在议政堂用罢,才从袖中拿出韩家私鬻的证据,道:“几位都来看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郑源看看王子音,自己接过来看了,这并不是原稿,而是经过整理,看上去一目了然,也让郑源清楚,韩氏没的救了。这会儿他已经了然裴继的用意,陛下愿意妥协只拿韩家开刀,他郑氏也愿意退一步。
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身边的吏部尚书卢芳,率先表态道:“韩氏当诛。”
文书在众人手里转了一圈,最后传到王子音手里,大多数人都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态度,乐得拿韩氏给陛下泄愤。
王子音虽然不愉郑源的做派,但眼下似乎这个法子是最两全其美的方法,遂向裴继拱了拱手:“尚书令费心了。”
裴继与跟王、卢、郑几家通透过气,只需等长孙靖把韩文律一家押解上京,剩下的就是刑部的事。
韩文驹在刑部大牢听闻消息,绝望的流下眼泪,如今只能寄期望于弟弟韩文律有所准备。
与此同时,远在荣州的长孙靖接到消息,抽调折冲府人马,直接包围韩氏邬堡。悬在头顶的铡刀落下,而此时的文律已经瘦的只剩一把枯骨。
韩氏的几家兄弟坐于书房,沉闷的气氛,几乎要把人逼疯了。
韩文业双目赤红眼底青黑,从京城送来信后便再也没有睡过一日好觉,他握紧双拳,恨意勃发的道:“二兄,只要发话,我韩部曲。就能跟他长孙靖拼命。”
“你要叛国?拖家带口能逃去哪里?”
“总比死路一条好。去逍遥城,姓沈的得了咱们这么好处,难道连个容身之地都不肯施舍?”
逍遥城是位于关在的三不管地带,也是土匪恶人的天堂,秩序混乱,唯武功独尊。他们都是文人,在那里生活谈而容易。
有人沉默,有人意动,韩问律却不看好,他听次子提过逍遥城,那就是个恶匪当道的地方。去了那里宛如羊入虎口,到时想死都不能。
“二兄!”
“二兄!”
韩文律疲惫的挥挥手:“别再提这事,我韩氏虽然犯事,与国不容,但也是世家出身,怎可自甘堕落去做那草莽匪徒。”
“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草莽世家?”
韩文律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想怎么着你尽可自便。”
当夜韩文业一家带领部曲企图冲出邬堡,被长孙靖斩首示众,韩文律收到消息并未说什么,只是枯坐了整整一夜。
当清晨的阳光从窗棂跳跃进来,宅内响起喧哗声,韩文律揉了揉眉心,换来管事问发生了何事?大管事说有几匹马不知怎么发起疯来,冲撞了不少下人,还是折冲府的兵卒进来斩马与刀下。
韩文律点点头,没在多问,让管事把下人的卖身契发还,待刑部官员审查,身世清白的可自行离去。
大管事眼圈一红,含泪应下,他跟妻子是主家心腹,是脱不了身的,但闺女小童或许可惜逃过一劫。然而他不知道的事,小童和韩薇已经趁着方才的骚乱逃出府去。二人在草丛中躲至深夜,趁着换班的间隙逃出邬堡。
小童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裹,亦步亦趋跟在韩薇身后,夜里吹来一阵凉风,激得她浑身鸡皮疙瘩骤起,腿脚一软跌倒在地。
韩薇转过身,蹙了蹙眉,呵斥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起来。”
“娘子,我们,我们回去吧,主家或许有法子。”
韩薇讥诮的笑了笑,她从小就跟韩氏子弟一道在私塾学习,太清楚私自贩盐的罪名。她知道韩氏完了,大伯一家也完了。
此时的她格外冷静,她淡声道:“小童,韩家很快会被抄家。你想被流放还是被卖到别家做奴?
罪官家奴可没你在韩家过的这般轻松。你想过被主母打骂,被主子侮辱却要过忍气吞声的日子?哪怕侥幸成了姨娘,若被他人看中,奕会像货物一样被人送转出去?甚至流落到最低贱的窑子做妓。”
小童被吓得六神无主,拼命的摇头,“娘子,奴不做妓的。”
她蹲下来,扣住小童的下颌:“你想跟韩家一块儿去死?还是跟我搏一条出路?”
“奴,奴跟着娘子。”小童害怕极了,她从来没觉得娘子像现在这么可怕,好似她只要说个不字,她就会立刻杀了她。可娘子会吗?她明明是世家女啊!
韩薇抚摸着小童的脸,缓缓笑道:“好妹妹,从现在开始你不必称奴,就是我韩薇的妹妹韩童,以后咱们便以姐妹相称。”
“娘子,不阿姐,能不能带上阿娘一起走?”小童哀求道。
韩薇一个巴掌甩在小童脸上:“蠢货,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你当折冲府的人是吃素的?”她拔出匕首,抵在小童的喉间,恶狠狠的道:“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
小童吓得面色发白,拉住她的袖子:“娘子,我跟你走,只是我们能去哪里?”
韩薇收好匕首,望着黑沉沉的天空,道:“先去金陵投奔谢氏。”
韩家人心惶惶,谢氏日日以泪洗面,咒骂韩文律兄弟,压根不知小女儿已经脱身逃走。等到发现人不见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然而他们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寻人,因为负责此案的刑部侍郎楚邦直已经到达。
楚侍郎刚上任不久便接到这么大一桩案子,不敢有一丝懈怠。三个月的路程被他缩短至一个月,等赶到荣州,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亏的他年轻体力好,休息了一夜就马上投入到忙碌中去。
他的目标不单有韩家,韩氏一族在容州逍遥法外多年,州刺史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跟长孙靖做过简单交流,叮嘱别放过主院的围墙,就把查抄韩府的事交给他,自己则去刺史府提审姚琛。
姚刺史开始还想狡辩,只是楚邦直有备而来。前有郑栩提供证据,后有林、严两村幸存者作证,姚琛百口莫辩,只能承认与韩文律同流合污。
刺史都倒了,乌启华这个县令更不可能脱罪。他到死也没想到扳倒韩家的铁证竟然是从自己这儿拿到的。
荣州大洗牌,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李珏收到消息时。韩氏满门,包括洛阳府尹韩文衍已经在押解上京的路上。
直接略过孟清河催他回京的信,拆开另一方,挑了挑眉。张煦说查到岳欣儿跟刘成到处砸银子打探太子的行踪,问她能不能做这笔生意。
李珏提笔,龙飞凤舞写下一个可字,把信交给信使,道:“让洛风最近低调点,看好王府,别搞事。”
因为接连发生私鬻和前朝余孽两桩大案,且涉及的还都是世家,京城的气氛很是紧张,平日招猫逗狗的纨绔被拘在家中,直到导致平康坊没了生意。
这种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韩家上京。经过刑部大理寺共同审理,罗列出私鬻、通敌、结党、残害百姓等十大罪名。
皇帝达怒,直接夷其三族。七岁以上男丁斩立决,七岁以下孩童以及不知情的妇孺流放三千里,永不许回京。另荣州刺史姚琛,富世县县令乌启华同样夷三族、其他几县县令玩忽职守,按罪名轻重各自领罚。
一道道圣旨从宫中下达,朝臣们这才惊觉这位宽厚仁慈的帝王杀起人来亦是手段雷霆。世家们齿寒的同时也大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去凉州送礼的杨明也回来了,见过皇帝回来,见到父亲唉声叹气走进来。
他坐在儿子身边,父子俩沉默以对,良久,杨延道:“我给你谋了个外放的缺,出去待一段时日再回来吧。”
杨明笑道:“父亲怎么突然要我出去?”
“哎,多事之秋啊!父亲唯剩下你,不愿再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了。”
杨明紧紧握着父亲的手:“陛下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警示,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蠢货,谁说杀人一定要见血?”杨延好似被踩到痛脚的猫,声音都尖锐了几分,颓然的胯下肩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你是杨家的希望,就当父亲求你,出去或许还能搏一搏,把你妻子带上,三年之内别回来。”
“我走了,父亲呢,你也说是多事之秋,我杨氏身在局中避无可避,难道你要一个人去面对他们的尔虞我诈?”
杨延白了他一眼,“我有这么傻?你父亲我不过挂了虚爵,连上朝都不必去。待在府里他们还能打上门来?”
杨明摇摇头,“我不走,‘丈夫有志,穷当益坚’,今日退,将来只会步步退。何况我并未做错,为何要避?”
杨延深深地看了这个儿子一眼,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好似一股怨气随着胸膛的震动,被挤出身体:“没想到我杨氏出了末帝这颗歹笋,竟然还会出你这颗好笋,好好好,希望你将来莫要后悔。”
他没有再劝,大笑着走出房间。
杨明目送他离去,在书房枯坐许久,然后从暗格中取出一封信,摸索着信上黑底金色的火漆,眸光逐渐坚定。
不提外面风云如何,李珏在雪剑山庄待到近四月,终于打开湖心亭下的机关,等进去才发现亭下居然还有一间密室。
这间密室位于整个湖底的中心,若被暴力破开,整间密室就会沉入湖底。
“好精妙的机关。”李珏兴致大起,拉着乔凌一块儿琢磨破解之法。乔凌只能牺牲下午的时间,帮着一块儿演算,等他们计算出最佳方案时,时间已经走向五月。
他们打通一个只能容纳一人行走的通道。叶羽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众人边走边打量周围,李珏摸了摸头顶的岩壁:“是干的。”
“嗯。这里原先应该就有一个岩洞。我若没料错的话,岳群就是借移植桃树那会儿,开凿出密室,引湖水做防护。”
岳庄主十分懂得舆论的影响力,把自个儿包装成对先夫人情深义重的模样,即便膝下唯有一女,也从未动过续弦纳妾的意思。众人皆夸赞他的品行,哪里会想到他借这幌子,做偷粱换柱之事。
“子安说的有理,想来从徐家搬来的钱物,都被他都被他藏在此处,倒是便宜了本王。”走至铁门前,李珏轻轻一捏,就捏断了锁,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