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的街市大清早就热闹非凡,有时不时能听到摊贩叫卖的声音。
“刚出炉的芝麻糊饼,三文钱一张,可香可脆喽!”
“自家种的菜蔬,五文钱整筐给送到家。”
“刚打上来的鲜鱼,还带喘气,快来看看哟!”
然而这番热闹氛围在一行队伍走来后戛然而止。原来那队伍后竟押着三十来具棺椁,小老百姓向来忌讳这些,纷纷躲去一旁,生怕沾染晦气。
有弟子怒目而视,只是碍于崔主簿那事还没完了,他们好容易才洗清罪名,不想再节外生枝。
百姓们交头接耳问是哪家死了那么多人?
“小点声,没看见他们身上佩刀带剑,这打扮肯定是江湖人。”
这么一说,众人就明白了,希望这些瘟神赶紧走,要打斗去别的地,可别在他们清河县。
马秀娘回头看了一眼,想到在义庄还暂寄着十来具棺椁,心中惴惴不安。带出来的弟子足有百人,如今只剩下一掌之数,还不知要如何跟师傅交代?
想到得到的秘籍,深吸了口气,敛去担忧,向其他门派的人抱了抱拳道:“诸位,就此告别,九月英雄宴再见。
却说房彦谦和任锦终于平安地回到京城。去了自家位于光福坊的宅邸,门房看了半响,愣是没认出这位“老妇人”是自家郎主,心中还在奇怪,他并未收到有亲眷来访的通知,拧着眉头问道:“这位老夫人,不知您找谁?有拜贴吗?”
任锦从车上跳下来,不解的道:“我祖母就是这家的人,你们京城真奇怪,回自己家还要检查?”
门房把脸一摆,正想说家里唯有一位老夫人,便是郎主的母亲,平日穿着最是素雅,怎么会是这个浓妆艳抹的妇人?
就在这时,房家的管事走出来,看见在门外僵持的三人,上来问是怎么回事?
门房这般那般就把事情说了一遍,房管事走上前,先是拱了拱手,客气的问道:“敢问老夫人打哪儿来?”
房御史面皮抽了抽,从袖中拿出一枚印信递过去,房管事认出是郎主的私章,面色骤变,往周围瞧了瞧,才不确定的小声问了句:“可是郎主?”
房御史点点头,以袖掩面,轻声道:“是我,别叫人看出破晓。”
大管事心领神会,立刻对门房说道:“速去通知老夫人跟大郎,就说老宅的姑奶奶来了。”随后恭敬的将二人请去宅邸:“是下人不懂事,怠慢您了。”
房御史慈和的笑道:“怪不得他,是老身不请自来,给府上添麻烦了。”
“您哪里的话,老夫人一早就盼着您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等入府,回到自家地盘,房彦谦终于舒出一口气。房大郎赶到厅堂,就见他那个为人严谨的父亲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服饰,险些呛出口水。
“阿父,一路辛苦。”房大郎忍住笑意给父亲行礼。
房彦谦指着身旁的小少女道:“这是任锦,朝云书院的学生,是你方世伯的爱徒,这次为父能回来多亏了他,你带他去客房梳洗用饭。”
房大郎一一应下,亲自去安排任锦的住宿,等回到书房,房御史已经洗漱好,换上平日在家穿的常服。
屋内放了火盆,炉上煎着茶,房大郎给父亲倒了一碗双手奉上,道:“接到方世伯的信,儿就觉得不好。”
便让三郎私底下去寻人,只是他没想到父亲会以这种方式回来,这足以说明当时的处境,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问?
房御史搁下茶碗,指了指书案上用牛皮纸包裹的信笺,房大郎打开,看了眼内容道:“这事瞒不住,还是尽早呈上为好。”
房御史叹息道:“嗯,明日就送去吧。”
太极殿里的气氛压抑的吓人,平时里宽厚的陛下大发雷霆,韩家的事终究被扯到明面上。
众人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一个个静若寒蝉,连孟旭这种老油子也不敢开口。
李策实在气很了,把账册甩在地上。韩家私自贩盐也就算了,他不能容忍的是,其中还有太子的手笔。
李策闭了闭眼,痛心疾首的骂道:“朕以前就跟你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朝是怎么亡的?才过去多久,你就都忘记了?
你是储君,是未来的君王,那些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怎么忍心让他们去死?你这般自私自利,没有仁慈之心,朕怎么放心把大齐的江山交付给你?太子,你太让朕失望了!”
李琼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儿知错,父皇,儿真的不知道韩文律这般草菅人命?您要信儿啊,儿是您亲自选定的储君啊,是您抱在膝头一手教导出来的。就算儿贪财,也不会为了点眼前的利益污了自个儿的名声。
定是有人想要诬陷而成,自古太子不好当,父皇,您是亲眼见着恭太子是如何被废的?”
恭太子便是前朝开国皇帝的嫡长子,是个仁厚宽和的太子,后来被他的亲弟弟也就是之后的亡国之君炀帝陷害废,郁郁而终。李琼这番话就差明指是李珏陷害他。
到底有没有陷害,李策这位帝王同时也是当父亲的人能不知道?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长子,心中是失望的,按揉着隐隐作痛的头,冷冷道:“这东西既然被朕看见,就没有隐瞒的道理,想瞒也瞒不住,你说说该怎么办?”
李琼恨的咬牙切齿,恨那些死士都是废物,这么多人围杀,怎么连账册都没毁掉。
他匍匐在地,痛哭流涕的道:“是儿识人不清,如今也只能求父皇昭告天下,废除儿的太子之位,另选贤能。”
“混账,你当立储是儿戏,想立就立,想废就废?”李策拍着桌子骂道。
李琼心中一喜,恳切的哭道:“儿不想看到耶耶左右为难。是儿的错,儿认。事于至此,儿没有其他法子,只能让出太子之位来平息百姓的怒火。
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员耶耶不能放过。儿是被蒙蔽,可他们身为父母官最清楚哪些东西能碰哪些不能碰,收银子的是他们,被骂的却是耶耶,不如由儿把人杀了给耶耶出气。”
梁庆偷偷看了眼太子,只觉得太子殿下好口才,三两句话就把罪责都推在别人身上,自己担了失察之罪。祸水东引,把火引到世家身上,陛下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想,却不能。既然不能秉公处理,那太子受贿也就是无稽之谈。这般好的主意,只怕是那位左庶子出的吧。
他是皇帝的心腹,看了眼窝在角落正在奋笔书写的起居郎,垂下眼眸,默默降低存在感。能侍奉两朝帝王,他太懂在宫里生存的法则了。
“你先回去禁足,没有朕的命令,不准出东宫半步。”
“儿遵旨,儿回去抄写《往生经》,祭奠枉死的百姓。”
李策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拿起另一本折子,眼中的狠厉一闪而逝。
“梁庆,去把裴继叫进来。另,传朕的口谕,着左仆射王子音负责此案。”
梁庆心中一惊,王仆射的族人罪责可谓罄竹难书,韩仕很王氏还是姻亲,陛下此举是何意?故意试探,还是给王氏机会抹平此案?
他突然想到,陛下让王仆射负责此案,却没说清具体的审理人选?怎么个审理法?思及此,悚然一惊,在心里捏了把冷汗,陛下的心思越来越难猜测了。幸好幸好,他只忠诚皇帝。
将口谕传达,诸位大臣面面相聚,自然也想到了梁庆所顾虑的事。孟旭眼珠子一转,笑呵呵的上前拱手:“恭喜王仆射。”
王子因没什么好脸色,淡淡瞥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嘿嘿,这种事还要老夫亲自说出口?王氏圣心依旧啊!”挥开左右侍郎的手扬长而去,其他人告退的告退,寻借口的寻借口,没一会儿偏殿里就剩下几个世家的掌权人。
王子音苦笑着拱拱手:“陛下既然让王某主持,那就劳烦几位一块儿去议事堂走一趟。”
裴继踏进紫辰殿后殿,李策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君臣二人对首而坐,默然无语。
最后还是皇帝先开了口:“玄真啊,朕是真不知该怎么处置,都是那逆子干的好事。”
裴继拿起账册,逐一看去,眉头紧锁,他跟韩文律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二人已有多年未见,他也不敢肯定此人心境还能如当年。看毕,拱了拱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只需以律法判决。”
李策嗤道:“律法要是有用,前朝也不会亡国。玄真啊,我当年就说过,你是我一辈子的挚友,太白已经去了,连你都要与我疏远吗?”
裴继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陛下要臣如何?臣说按律诛族,陛下不应?臣若说将此事敷衍过去,又如何跟天下百姓交代?陛下是不是忘了,臣裴继亦出身世家。”
李策抹了把脸,一脸苦相,好似一瞬间老了数十岁。裴继见之,轻叹一声,软下口吻道:“唯今之计只有杀鸡儆猴,既能敲打世家又能给百姓一个交代。只是难在人选。”不好莫名其妙给人安罪名啊。
李策就拿出另一份奏疏递给裴继,裴尚书接来一看,“腾”地站起,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坐下,道:“陛下,上述所事可当真?”
“房彦谦送来的。御史台那些人脾气一个个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但在大事上绝不会信口开河。”
他从往日的奏折中抽出一本,推到裴继跟前:“这是两年前告发方知节贪赃枉法的折子,当时证据确凿,朕就革了他的职了。后来听二郎提过一嘴,说方知节一家回乡时遭人刺杀,后被人所救不知去向。朕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只怕是韩氏欲灭口啊。”
裴继恨声道:“如此国贼诸九族都不为过。”
李策笑而不语。
裴继起身道:“此事过早不宜迟,迟了怕荣州有变。”
“朕已经传旨给长孙靖,让他即日押解韩氏一门上京受审。”
他长长一叹道:“这件事臣去说。”
李策巴不得裴继揽下此事,拱手道:“玄真劳累了。”
二人少年相识,有些事不需诉出于口,皆是心照不宣。
定下此事,裴继即又说起另一桩来:“陛下准备怎么处罚太子?”
裴尚书并不如其他世家那般只顾家族私利,李策是他的好友,齐国是他们以及无数志同道合的袍泽缔造的家园,大都数人为此付出生命,他不愿让心血付出东流,更不想看到如前朝那般的结局,虽然以他的年纪怕是看不到这一日。
太子最近的表现令人失望。晋王人中龙凤,比起太子更具备了一名君王的品格。只可惜他乃嫡次子,可惜了!
李策揉了揉眉心: “朕预备让他去体验一番锄禾之苦,何时真正明白君的器量,何时候再回来。”
太子废立关乎根本,若是可以,裴继也不想废太子,且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废太子存活的例子,李琼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与公与私他都不想他落到那个境地,深鞠一躬,道:“陛下英明。”
李策苦笑着摇摇头,自己的脾性,自己最清楚说好听是宽和仁厚,说难听便是优柔寡断,他实在不是个当皇帝的好料子,要不是当年被逼的走投无路,也不会走上这一条路。
他年纪不轻了,特别是从今年起能清晰地感受到精力越发差了,对女色也没有先前那般热衷。这是衰老的征兆,他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只希望太子通过此次教训能真正醒悟。
握着裴继的手,伤感道:“玄真要好好保养,太白已经去了,要是连你也离我而去,朕真就是孤家寡人了。”
裴继眼圈一红,握着他的手哽咽难言,只是点头。
等裴继走后,李策闭上眼琢磨着户部尚书的人选,这个位置太重要,不能选世家,还得选个能压得住世家的人。他在心中再一次惋惜,太白为何去得这般早?他在时自己何需烦恼这些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