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氏族被连根拔起,这片地方成顿时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在角逐了大半年后的越,常二州刺史名单终于在新年上朝头一天落下帷幕。
杨明如愿去了越州,而常州刺史落在原巡按御史房彦谦身上,越州大总管由折冲都尉陈毅暂领,几个县的县令候补也皆是名不经传的小人物。
皇帝的意思已然明了,这是让世家别再把手伸向江南,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人,只好按耐住,再待时机。
借着官员调动,在几个重要位置放上了自己的人,李策心情十分舒畅,可再好的心情在看到李文纪那张肃然的脸就隐隐有不祥预感。
果然当梁庆喊完“有事汇报,无事退朝”,就见李大儒出列,执意请辞太子太傅一职。
李策再三挽留,李文纪只说自己品性尚缺,无法教导太子殿下。这哪里说的是自己,分明直指太子品行不佳。
前头那阵,弘文馆多次请太医,大伙儿心里有数,太子脾气越发暴虐,把李文纪气晕了好几次。
原本想着好歹会给陛下点面子,没想到上朝第一日就爆出个大雷。文武大臣默默低头,不敢去看皇帝脸色,在心里叫了一声“好”,真不愧是前朝有名的诤臣。
李策又气又恼,气的是太子不争,他舍下面皮千辛万苦请来的人,虽然古板,可胸有丘壑,且名声在外,有他支持,还怕太子之位不稳?可臭小子干了什么?跟太傅顶嘴,混淆是非,把人气晕厥过去,这破罐子破摔的臭脾气,迟早把自己作死。
恼的是李文纪不给面子,这种事不该私下讲?大喇喇当着满朝文武指责太子想干什么,动摇国本?可他又不能把人拉下去杀了,还得好声好气替太子说话。
“太子脾气像朕,前段日子心情不顺,难免冲了些。等过些时日气消了便好。太傅啊!你也是为人父,最能体谅朕的心情,太子乃国本,轻易不可动摇,希望太傅再给他一次机会。来人,去把太子叫来,给太傅赔罪。”
“陛下!”李文纪跪下,掩面哭泣说:“太子身为储君,本该爱民恤物,以秉正劳民为贵。孟子有言:民贵君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可太子脾气暴躁,臣多次劝诫他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皆不听从。臣实在无能,还请陛下另寻贤能。”
李策默然无语,微微失神,过了好一会儿,哑然道:“太傅,就,真的无法了?”
李文纪却猛然抬头,一字一顿道:“陛下,太子之症在心,心病还须心药医。若想要太子静心,一要铲除身侧奸佞,二,还望陛下让晋王和赵王早日就藩。”
众朝臣听罢神色不明,暗自交换眼色,闹不明李大儒究竟是真请辞,还是借此以退为进,替太子除去强敌。
身为帝王,心思多人一窍,李策想的却是,李文纪今日能逼晋王就藩,明日是不是能逼他退位给太子?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同太子合谋?
他疼爱太子不假,可毕竟是造反起家的帝王,想退位和被人逼退位,心境截然不同。李文纪在雷区试探,可不就触及逆鳞。
这么一想,脸色顿时冷下来,不管对方闹这出的真实意图是什么,都不能再留此人在太子身边。遂叹气道:“赵王尚未及冠,晋王又未娶亲,朕实在放心不下。爱卿所思朕心中有数。来人,赏太傅千金。”
这是同意请辞的意思。李文纪一愣,面色黯然,颤抖着手脚深深地叩拜帝王,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出太极殿。众人望向他越发佝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圣心难测啊!
听闻李文纪辞官,每日不必再“听佛念经”,太子李琼高兴地大笑三声,一扫心中郁气。手指点了桌上一张华贵泛着熏香的请帖问郑善:“你说老三常去淮阳长公主府,莫非看上安乐表妹了?”
“这个……。”郑善斟酌一番后道:“赵王才被陛下警告过,就算有心,也不会这么急切才对。”
“那可说不准。”李琼眸中有戾气闪过,一拳捶在桌上:“没想到孤看走眼,孤这三弟也是个狠人。当初为刘守成手中的兵权,就能娶庶女当王妃,如今刘家失势,就急不可耐寻下家。哼,老二同孤争就算了,他老三算什么东西?整天同一帮酸不拉叽的文人混一道,修书能修出个圣人不成?”
郑善微笑道:“殿下您近日未出宫所以不知,赵王手下那群江湖蛮子打伤了好几个国子监学子,闹的不太愉快。”
李琼嗤笑道:“怪不得,原来是装圣贤装不下去,难怪眼馋淮阳姑姑手上的资源。”手指在桌案上敲击,轻笑道:“你亲自去长公主府跑一趟,就说孤到时去给淮阳姑姑请安。对了,把西域上供的玛瑙灯树也一道送去,上元节那日,孤要随侍在父皇身旁不得闲,这灯树还有点意思,送给她和安乐表妹把玩。”
郑善一一应下,觑了眼太子面色,犹豫道:“要不要给李大儒送些赏赐,他同您毕竟有师生之谊。什么都不做,未免叫人觉得凉薄。”
李琼摸了摸下巴:“也罢,就,送几册孤本去。”
正月十五,上元灯会,这一日京城没有宵禁。宫廷、道观、寺观、显宦府邸皆不惜重资设山棚,搭彩楼。
大街小巷也都挂满了灯,戏场默默五千步,执丝竹者万八千人,灯火光烛天地,终月而罢。
皇帝会在御楼观灯,以庆天下太平。乔凌和李珏早早来到闻香楼的三楼厢房,站在围栏前可以俯视整条京城大街。
当太阳落山,天色一点一点暗下,点灯仪式开始,就见一瞬间,满京城的灯火被逐一点燃,就像夜风吹开了盛开鲜花的千棵树,将空中的繁星吹落,下起阵阵星雨。
乔凌一瞬不瞬的盯着,直到眼睛酸涩才不舍得挪开目光。
“真美!”她喃喃自语道。
李珏走过来,趴在栏杆上往下瞧,街上华丽的香车往来在繁荣的朱雀大街上,醉人香气弥漫其中,悦耳的音乐之声四处回荡,亦如凤萧和玉壶在空中流光飞舞。
他扭过头,看着乔凌的侧颜,微微笑道:“这两年算是节俭了,前有江南大水,后又出了私盐贪腐细作案,老头子砍了一大批官员,把老大人们吓破了胆,不敢铺张浪费,生怕被御史弹。你若是前年就在京城,就能看见不少三层灯树,那才是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如今已是难得的美景,过犹不及,太华丽反而失了趣味,沦为世家勋贵们攀比的俗物。”乔凌笑了笑道。
李珏不置可否,握着酒葫芦,悠然饮酒,街对面的“山水风月”茶肆传来一阵阵击掌叫好声,几乎把两人的话音盖住。
乔凌好奇地探身看去,茶肆三楼厢房内,坐着十几个年轻学子,看穿着不知是哪家书院的学子,围在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身边。那青年手握折扇,神态轻松写意,每每说出一两句评语,都会引来学子击掌叫好之声。
乔凌轻蹙眉头,悬空指了指青年道:“那位,我若没有看错,就是赵王殿下吧。三年时间未满,他不是该待在府邸给赵王妃守孝?”
李珏睨了眼侃侃而谈的李瑞,不屑笑道:“他娶刘家庶女,原本就是为吊住刘守城。如今刘铭一死,刘守城坏了名声,在京城待不下去遁走边关,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估摸着在心里怨恨刘家无能,哪里肯为区区庶女守孝?
再者江南道几个州填了不少官缺,原本没打算下场的世家子去年秋闱都下场了,有人脉的已经有了官职,虽说都是下品官,但有家族扶持,只要不是做人太差,前途一片明光,他不趁现在拉拢一两个,等将来人家羽翼渐丰就晚矣。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
哪怕短时间对他没有帮助,结下善缘也好。最重要的是,他得在学子心中扭转先前被江湖人抹黑的不良印象。”
乔凌也听说了一些,好似是万大人带着幼子回乡途中,险些被江湖人打劫。万贵妃虽然落败,可她好歹给陛下生了个公主,皇帝虽然恼她,却也得看在闺女面上给万家留些体面。
“老三啊,野心不小,妄想掌控江湖人替代刘守成的位置,简直异想天开。各大门派那么好掌控,本王早就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还能留他蹦跶?
羊肉没吃成,惹了一身骚。那些所谓门客顶着他的名头惹事生非,眼看名声要向本王看齐,只得放下身段重新笼络国子监学子。还搞什么‘月旦评’,画虎不成反类犬。人家也不是傻的,满腹经纶的大儒尚且不敢评论当代人物,他一个肚中墨水未过胸,半懂不懂的半吊子,出来丢人现眼。”
乔凌笑看他,说赵王胸无点墨未免偏颇了,李瑞能在国子监吃得开,没有两把刷子怎么服人?国子监是大齐最高等学府,虽然里面的学子大多都是朝廷显贵之后,可若本身没有真才实学,如何进得去。
李珏却振振有词道:“要说有资格的,当今只有三人,一个是被太子嫌弃的前朝大儒李文纪,一个是早在二十岁就已名扬四海的裴氏栋梁尚书令裴继。最后一人行事低调,子安或许没听过,不过只要你读过《青山游纪》就知道他是谁。”
乔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道:“可是那位负笈游学,走遍大齐疆域的游侠青山客?那书不是六十年前就成书,我以为他早已过世,怎么还在人间?”
李珏低低笑出声:“确实是他。子安是不是忘记他还是名武学奇才,据说他已经练到证虚大宗师境界,论寿数足有一百六十年,若能再突破,三百岁也不是不可能。青山客为写游记,最远到达过突厥沙钵略可汗的领地。
当时还是前朝统治,沙钵略可汗起兵十万,又率阿波可汗、达头可汗等人,共率领40万大军攻入长安以南。一方四十余万,另一方才三千人,战力悬殊,是青山客刺杀了几位领头可汗,直接让突厥退兵,后又因这场败仗,突厥直接分裂成东突厥和西突厥,让中原与突厥和平了几十年。
他对我中原的贡献尤在几位国公之上,加之他才华横溢,书画双绝,风采斐然,南北名仕对他赞不绝口。老头子惜才,几次想召他入朝,都被拒绝了。说来,他好似挂名在‘云鹿书院’,下次有机会,子安可以去看看。
那间书院藏龙卧虎,每年科举都能出几名甲榜进士,若非国子监声明显赫,当真就要被比下去。
除这三人,就再没人有此资格。能进国子监的都是世家勋贵之子,从小浸染阴谋诡计,能活下来的个个是人精,能看不出老三的用意?你看这些人里,有几个出自国子监?大多都是地方书院的学子,要么不知情被忽悠,要么跟他一拍即合。”
乔凌叹道:“‘舌唇才动,成月旦春秋。’当年祖纳和王隐就认为许劭兄弟在一个月内行褒贬,实在太过草率。梅陶更称:‘月旦,私法也。’赵王未免太心急了,月旦评是把双刃剑,用的好,确实能笼络人心,凡得好评者名声大振,心中定然会感激他,视为知己,可用的不好是会引出祸端的。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为争一字而结仇连累子孙后代的比比皆是。赵王这肩膀可能承受住后果?他就不怕结党遭陛下忌讳?
李珏扬眉笑道:“被本公子和太子先后摆了两道狗急跳墙了呗。原先有刘守成这位脑子清醒的泰山大人在,还能劝戒,如今么,呵呵。本公子虽然不想承认有这么个人蠢货弟弟,但也不能放任他在外丢人。
叶羽,你带人去把那狗屁月旦评给砸了,让他回府歇着去,再让本王看见,见一次砸一次。”
“属下这就去。”叶羽兴致勃勃的声音从隔壁厢房传来。
乔凌就见他和张煦各领了十人冲进对面的“山水风月”,乒乒乓乓一顿猛砸。她伸出手,用力的握了握,这双白皙的手掌原本连提水都嫌费劲,如今却能轻而易举捏碎一块巨石。
“想什么这般出神?”
乔凌苦笑:“不怕玉兄笑话,即使能时刻感受到体内流动的力量,我也无法想象人竟能活上百岁,甚至破碎虚空。”
她扭过头,看着李珏认真道:“玉兄熟读史书,纵观历史不知有多少帝王为求长生不惜劳命伤财,如今有一条‘长生路’摆在眼前,也不知是好是坏?”
李珏哼笑一声:“你想太多了,本公子活这么大,从未见过有人破碎虚空,且上天既然允许有长寿者,其中必然有它的缘由。”
他借着灯光打量乔凌,下山两年,少年抽条不少,脸色白皙红润,虽说身子骨还是偏瘦,但也不似刚下山那会儿风吹就倒的柔弱。
“子安习武也有一年多光景,你每日花费多长时间在这上?”
“每日最少三个时辰,若是有不解之处或者赶在突破的点上,花费的时间就更多了。”
李珏点点头,看向街道上难得出来游逛的百姓,“子安天资聪颖,世人罕见都当如此,就可想象别人习武有多困难。越是高深的武学,越是晦涩难懂,就算让朝中那些学富五车的大儒来研读一时半会儿都不一定能吃透。
百姓当中有多少人还在为生计奔波,能看懂几个日常用字都已是难得,哪怕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通读四书五经的亦是寥寥无几。想培养出一名绝顶高手实在太难。
就算有武学奇才大公无私,将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别人,作用也微乎其微,你想啊,连李文纪这等大儒,尚且教不出个德才兼备的太子,光凭一本典籍,若人人看过就能成为一代高手,个个能长生,天下早就乱套了!”
“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乔凌自嘲的笑了笑,扭过头去看热闹,微蹙起眉问道:“怎么张煦也在,他凑什么热闹?”
李珏点了点茶楼,笑道:“‘闻香楼’是本王名下的产业,不过都是张煦出面打理,他在本公子面前抱怨了好几次,说被对面的‘山水风月’抢了不少生意。”
乔凌听闻抽了抽面皮,对张煦公报私仇只能呵呵一笑。不愧是晋王殿下的下属,这睚眦必报的脾性都是一脉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