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伤势颇重,韩洲比预期晚了十日离开的神都。
不若归来之时那般雄姿英发,依然难以站立的韩洲弃了战马,由福喜和几个亲卫抬着上了马车,在心怀歉疚之百姓的目送之下,离开了神都。
自此,这神都的百姓再无一人敢去跪求旁人去替沈烬墨讨要这个公道。
因为就算是身负战功的忠勤侯世,也落不到半点好。
连日阴雨连绵,今日好不容易等到个晴日,韩洲没有再坐在马车内,而是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马车前室,静思沈烬墨回神都之后发生的一切。
慢慢的,他就咂摸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以沈烬墨和夏弘的手段,离开神都的夏彻和陈萝绝对没有活路。
然,韩洲是亲眼见过陈萝的。
从他阿姐找他借银子买的那两把金锁来瞧,陈萝亦顺利生下了那一对龙凤胎。
想着沈烬墨言之凿凿要让他活的话头,韩洲又开始觉着,这天下有他不知道的第三股力量存在。
风雨又起,韩洲前脚刚钻入马车,一队埋伏在草丛中的暗卫后脚就握着长剑朝着韩洲所在马车砍来。
韩洲抽出银枪一跃冲出马车的那一瞬,看到了离开数丈之远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车门大开,马车里头端然坐着的是身着一袭月白衣裳的夏彻。
风雨渐歇,四名虽为亲卫,实为夏弘探子的侍卫应声倒地,福喜倒在马车前室上已然晕厥。
夏彻举着油纸伞走下马车,破开阴雨连绵,带着满身月华朝着韩洲走来。
停在路上的两辆马车被牵走,夏彻带着韩洲朝着林间小径走去:“小韩将军,好久不见。”
手持长枪站在风雨之中的韩洲眼含戒备:“贵人,特地在等我?”
被打到失去行动能力,诊治数日却已然难于下榻,后来身子骨又莫名其妙转好,这些个信息点凑在一处,那便是有人故意要延缓韩洲的步子。
一把油纸伞遮住两个人,阴雨之中的两道身影,仿若沾染了月华,氤氲成了黑暗中的一抹光亮。
“是,用了些许手段阻挠了小韩将军回东境的日子,同小韩将军说声抱歉。”
东境局势已稳,又有韩淑在前线镇守,韩洲早点或者晚点回,并无多大影响。
“当不得什么事,贵人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事?”
夏彻低头一笑:“阿洲问的是家事还是国事?”
这一声‘阿洲’,一瞬拉下了韩洲对夏彻的防备。
身侧的男儿早已不是神都的逍遥王,可比之父辈口中风光霁月的储君,又少了几分高不可攀。
“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离开神都的头一年,绕着一个受灾严重的郡县走了一圈,想救下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却因着力有不逮而只能看着百姓沉沦。”
“后来途经定西郡,便在一处村落定居,带着阿萝一道同那些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在缺衣少粮之中过了一段极其安逸的日子。”
“等到阿萝替我生下一双儿女,我们便瞧准了那方村落的特殊地势,带着百姓一道种植草药,手头慢慢开始有了余粮。”
“去岁东境战起,我便带着阿萝离开了那村落,又将定西郡地势不同之处住了一段日子,带着他们一道找到了安稳之道。”
“因着税收的银子升了,定西郡邻近郡县苦于饱腹的百姓,倒是接连开始迁入定西郡,如今阿萝便在定西郡将这些个百姓安置。”
“而我则在定西郡周遭之郡县游走,竭力拓展更多的地域,让更多人能吃饱穿暖。”
不论是定西郡新上任的官员,还是这定西郡的百姓,都把夏彻当成了自己的衣食父母。
夏彻,已经成为了定西郡未曾展露于人前的主子。
这定西郡但凡有一人想要夏彻的命,必当尸骨无存。
带着憧憬的目光,朝着定西郡所在之方向看去。
韩洲想过千万种夏彻的生存之道,可他从未想过一生未事农桑的夏彻,竟然真的走入百姓之中,带着百姓在这破破烂烂的山河上,安居乐业。
明君二字,在韩洲的脑海中有了具象。
韩洲低头看着夏彻举着油纸伞的手,记忆中被养到白皙的手已经变黑,手指和掌心数不尽的厚茧,无形之中佐证了夏彻这些话。
抬头看着夏彻的脸:“殿下似乎黑了不少。”
“阿洲倒是壮实了,还长大了不少。”
“殿下,人黑了穿白的会显黑。”
夏彻笑:“我娘子喜欢我穿白的。”
韩洲语滞,过了好一会调整好情绪,问:“殿下来日会让这大夏山河的每一人,都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夏彻将油纸伞往上扬起:“彻曾允诺过一人,不敢不能。”
“我能替殿下做什么?”
“三万人远征东倭,胜归,仅剩一万人。”
夏彻要那多出的二十艘战船,以及在战争中历练出的两万虎威军。
马车停在夏彻身旁,夏彻将手中的油纸伞递到韩洲手上:“小韩将军不用急着答应,我今日所言,小韩将军自可查探。”
抬手指向身后四名换上忠勤侯爷府亲卫衣裳的暗卫:“杀了小韩将军的人,自当补给小韩将军。”
“你若信我,这些人你亦可信。”
站在夏彻身后的四人,跪在了韩洲跟前。
“殿下可知太傅之死?”
夏彻点头。
“殿下准备何时覆山河,除奸佞?”
“孤,要等一个以最小之牺牲,赢最大之胜利的时机。”
“将士及百姓皆是孤的子民,孤不能拿任何一人的性命开玩笑。”
韩洲单膝跪在泥泞之中:“远征东境之日,便是殿下所要到位之时。”
弯腰将韩洲扶起的那一瞬,韩洲凑到夏彻耳畔低声道:“胜利之日,不知可否废了沈烬墨的功夫,允他改名换姓活着。”
韩洲,想要沈烬墨活,更想要谢南星活。
夏彻浅笑,未有应允。
只是转身坐上马车,消失在林荫小道之上。
躺在马车前室转醒的福喜揉了揉眼睛,吓到从马车上滚了下来。
仓皇爬起的那一瞬,看到举着油纸伞提着两只野兔朝他走来的韩洲,福喜又揉了揉眼睛。
莫不是,他方才做梦了?
“慌慌张张作甚,赶忙将这两只兔子处理好?”
福喜接过兔子:“主子您去抓兔子了?”
“你走到半路饿昏了过去,你主子我可不就要救一救你?”
用银枪敲了敲福喜的手:“快点,你主子我也饿了。”
“这么大雨,这烤兔子的火都生不起来啊。”
话头落下不过一瞬,雨过天晴,白云飘摇之间,驾着一道极好看的彩虹。
这是韩洲这些年,看过最好看的晴天。
他想将这个晴日,说给谢南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