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亮跪着把事情说了一遍,谢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既然黎儿这么说,你便去做。”
王副将不明白大司马为何要把大好前程送给闺女而不是大郎或二郎,但就像他跟谢黎说的那样,这事对他而言重要,又没那么重要,他所在意的一直都是谢恒的决定。
他应了个是,退下去找吕放,既然女郎有很大可能会是他们的主子,从现在开始该多了解一些。
打发走心腹,谢恒看向窗外,淡淡道:“不许为难王福亮。”
远在一角走出一个人来,轻哼了一声:“我跟他们之间没有那约定,谁敢对阿离出手,我便要他们的命。若闹出事端还请阿父见谅。”
谢恒气笑了,这小子脸皮越来越厚,有事喊他阿父,无事就是莫得感情的父亲。
这小子莫非忘记,他这个舅舅是黎儿唯一的亲人,且他早早放出消息,黎儿只娶不嫁,蠢东西,不知道讨好岳父关心,等将来,他给黎儿找十个八个俊俏面首。
谢司马心里暗搓搓给养子兼外甥女婿找茬,面上不动声色的叮嘱:“这趟回去,皇帝的戒备只怕又得加紧一筹,你给老子悠着点。”
“知道了。”
谢昀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让书砚去盯人,从谢家军开始,凡有异心的都不叫活着回金陵,不满女子参政的人,能搞的搞,不能搞的先记下,将来有机会再告。总之只要对阿黎有危害,他都会替她除掉。
她心软,那就由他来,反正他谢昀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也做不来好人。
近些天,谢恒忙着大军拔营,忙着荆州部署,忙着调和与本地门阀的关系,大宴小宴不断,所以在听人来报说有几个校尉醉酒摔死明知内里有事,也懒得去管。
十月中旬,军队拔营,他们会在零凌郡停留一日,季尚书要跟着一块儿回京,谢黎准备去见他一面,都把人亲儿子拖下水,总该给出个交代。
苦逼的季二郎还没收到小伙伴要来的消息,他在亲爹和宋玠这只老狐狸的磋磨下,日子过的水深火热,所幸还有个沈拾陪着一块儿受苦。
季尚书本着女婿是半子,调教出来幸福闺女的原则,对沈大郎亦是下狠手调教。
两人抱团取暖,友情突飞猛进,不过有俩老狐狸镇场,朱栖之流哪里是对手。说来,季二不愧是跟谢黎狼狈为奸长大的小伙伴,在对待氏族这事上,两人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黎是既坑了钱,又把人面子揭了。季皓更损,让他们互相揭发,按照罪名轻重,受到的处罚也不相同。如朱栖、黄许这些罪孽深重的人渣,除了承诺让沈拾亲自处理的朱郎主,其他人都被季皓打发去开荒。
后院的女人查明手上没沾染人命的,若愿意回家就回去,不愿的,他给安排去做工。
从谢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季皓就忙的没睡过一夜好觉,头发一把一把掉,脸也憔悴不少,只不过在看见百姓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他就颇有成就感。
唯有一事让他非常气愤。他跟沈拾每天忙的脚不沾地,为了减少如厕时间,连水都不敢多喝。结果他爹和宋玠每日清闲的只剩喝茶闲聊。
他爹就不说了,毕竟是朝廷派遣的官员,在对谢家的态度至少在明面上不能表现出太亲密。但宋玠这厮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谢三请来助他一臂之力人的吗?他以为的襄助就是对方会把公文精炼出来,他只需过问最重要的。然而现实恰好相反,对方是地主老爷,而他成了卖力干活的长工。
季二终于忍不住去找宋玠的茬,人才走出书房就被父亲叫住,老父亲拧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把季皓看的毛骨悚然。
“阿父,儿身上可有不妥?”
季尚书一挥袖子,冷哼,越看蠢儿子越不顺眼,原本还以为他略有成长,能稳住脾气,所以宋玠提出赌约,他一口应下,结果……。
“我跟宋孝礼打了个赌约。”季尚书冷淡道:“他赌你能坚持半月不发难,我赌你能撑三月。”
季二觑着老父亲的面容,结结巴巴的问:“阿父,拿了什么做赌注?”
季尚书脸皮一抽,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他也没想到对方提出的赌约内容竟是对弈。
在了解宋玠的棋术前,季尚书天真以为宋二郎设下的赌约只是与他玩笑,毕竟擅谋着擅弈,季皓虽然不是棋痴,但能跟旗鼓相当的对方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轮他是期待的。
结果一场对弈下来,季尚书就想破口大骂,怪不得呢,谁能想到精明如狐的宋玠居然是个爱悔棋的破棋篓子。
一连两日,他的耐心售罄,偏偏在谢恒来前他得硬着头皮陪下,这他妈全是倒霉儿子的错。
“从今日开始,你每日加读一篇《博弈论》,再把所得写下拿来给我批改。”
季皓惨嚎一声,不敢反驳,只能弱弱应下。
“季兄,原来你在这儿。我苦思两日,已经破解你那手‘三劫之局’,走走,咱们手谈一局。”
季颉以袖扶额,他无时无刻盼望着谢恒到来,以至于谢司马对季尚书的热情莫名其妙,还戒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谢黎去见季尚书时,还没走到书房,就听见对方气急败坏的骂声:“姓宋的,你到底要悔几步?要不,干脆老夫全让你得了。”
站在门外的下人正是宋玠的长随,对自家主子的棋术最了解不过,他是认得谢黎的,躬身行完礼,耳听屋里传来的互怼声,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尴尬赔笑。
谢黎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笑,屋里就没了声响。她轻咳一声,示意长随开门,然后站在门外拱手行礼。
宋玠与她关系不错,笑着招手:“大侄女回来啦!多日不见,瞧着又俊俏不少。”
“宋二叔。”谢黎拱了拱手,面朝季尚书时执了晚辈礼:“季伯父安。”
季颉呵呵一笑:“谢小娘子是明辉的好友,不必多礼。”
谢黎却维持着躬身的动作,诚恳道:“晚辈是来向伯父请罪的。”
宋玠挑了挑眉,捏着棋子坐在一旁看热闹,谢黎看他不给自己搭桥,磨磨牙,暗暗瞪他一眼。
宋玠就把棋子随意一摆,这是提醒她,自己把人得罪坏了,他若帮腔就怕越帮越忙。
季颉把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心中一叹,没想到宋氏果真投了谢家。
再看眼前的小娘子,他的目光越发复杂,这件事说到底里头还有他的助力,当初给她名单,一是欣赏她的纯孝;二也局势紧张。
陛下任性妄为,可他得为南齐的百姓着想。蠢儿子跟谢三娘交好,他一直都知道。可他一直以为只是两个爱玩闹的孩子投缘。
直到有人告诉他,零凌郡的临时太守叫季皓,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他方知晓他那蠢儿子居然胆大包天敢替他这个做父亲的选择立场。
季尚书揉揉眉心:“世侄女坐。”
谢黎嘴角上扬,哦,这就改称呼了,她还以为得废一番口舌呢!看来季二在他爹心里份量不轻嘛!
她从善如流坐在季颉下首。
季尚书看了眼宋玠,想到宋家跟谢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也就没去管他,认真问谢黎道:“你准备怎么安排季皓?老夫问得再明白点,你想要我季家如何?
老夫是吏部尚书,五曹之首,若陛下知晓季家与谢家私交过密……。”未尽之言是他这个吏部尚书一但因此变成白身,等对谢家没有用处,甚至还是累赘时,谢家会怎么对待他们?
谢黎就觉得不愧是淫浸朝堂多年的老油条,什么话都没应承,就想骗她的承若。
她轻轻摩挲茶盏,狡黠一笑:“伯父多虑了,季二不过是在无涯书院念书而已,我记得您的长子如今就读于北梁的龙渊书院。陛下都能容忍良臣子嗣出国深造,自然不会在乎季二如何。
至于零凌郡,明面上的主事是宋二叔,季皓顶多算是被拉来帮忙实践的众学子之一。只要他不去嘚瑟,没人知道他会是将来的零凌太守。”
谢黎莞尔一笑,自信道:“陛下不会在意区区纨绔的行踪,等他将来有所怀疑,到那时只怕自顾不暇,威胁不到季家。”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谢司马的意思?”
谢黎转了转茶盏:“整个金陵都知道父亲视我如掌珠,但凡我想要的,天上的星辰都会想法子摘下于我。”
季尚书沉默不语,对方的坦诚让他心情好受不少,只是这坦白未免太不拿他当外人,这已是明晃晃告诉他,谢家有不臣之心。
尚书大人内里忧心忡忡,面上不露半分:“你告诉老夫这些,就不怕老夫禀明陛下?”
谢黎笑道:“我近日读《三纲五常》读到一句精辟之言,拿出来与伯父鉴赏。书上言:‘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正,子投他乡。’伯父认为,以当今的作为,为君如何?身为国父,他父又如何?”
先帝尚且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百姓轻徭薄税,不许宗室圈地。可到了孙瑞这儿,直管自己高兴来,百姓的死活对他而言,就跟踩死蚂蚁不痛不痒。
季尚书哑口无言,陛下种种他实在说不出反驳的话。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摆摆手道:“世侄女回去吧,老夫今日就当没见过你,也不曾听过这番话。”
谢黎起身,恭敬一拜:“纯曦谢伯父成全。”
“这是你的字?”
“是。”
“谢司马倒是一片慈父心。”这年头极少有人会给闺女取字,即便取,也是丈夫跟妻子的闺房之乐,与男字及冠所代表的意义截然不同。
季尚书自认为对唯一的嫡女算是宠爱,但跟谢恒相比,实是望尘莫及。
谢黎没有解释此父非彼父,今日交谈过后,双方算是暂时达成协议。
季尚书不再停留,翌日就跟谢恒快马加鞭回京去了。老父亲一走,身上的两座大山去了一座,不仅季皓,就连沈拾都长舒一口气。
没了对弈的棋友,宋玠闲不住,就开始折腾人,给俩青年脑袋各拍一下,笑道:“我看谢黎给你写的那份地税改革就很不错,回去好好琢磨,等我写完拜帖,你们就逐家拜访去。”
谢黎逮着空隙终于写完了对荆州前景发展的计划书。她先拿给宋玠看,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很是奇异。
隐田这种东西,他们宋氏也有不少。若真要严格按照书上来办,宋家只怕会有一场大震动。不过从长远发现看,对百姓是极好的,宋玠没有表态,反正一家之主是他哥,这种事还是让宋郎主去烦恼,谁让他眼瘸选了谢三呢,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此事暂且轮不到宋珪心烦,但季皓跟沈拾就不一样了,二人头一次看计划书时,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季二就差拿这沓厚厚的纸去找谢三,问她是不是见不得自己日子过得清闲,所以才找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事来为难他。
对比季皓的暴躁,沈拾的性子更为稳妥,清楚谢黎不是会拿大事开玩笑的人,她是真想改革税制。
俩难兄难弟无言苦笑,把计划书从头到尾仔细的又看过一遍。
不得不说,若是真能让豪族把隐田交出来分发给百姓,相信零凌郡的人口很快就能得到大幅度增长。而免除人头税,即使产下女婴也不会直接被溺死。
沈拾记得朱栖名下就圈了不少良田,只不过因他太忙,还没来得及整顿。
“不如先从沈家开始吧。”他很快做下决断,这魄力让季皓心生佩服。
“行,就按你说的办。”季二抹了把脸,想到一事就乐的不行,勾着未来妹婿的肩膀,吊儿郎当道:“其实咱们零凌郡是最容易办成此事的,南郡那边才是老大难。”
朱栖一倒,门阀没了领头羊,其他那些都是小乡绅,威逼利诱,软硬皆施也不过多费些嘴皮子。可南郡就同了,宋氏可是最大的家族,就算宋珪兄弟愿意把地拿出来,那旁支呢,他们也愿意把吃进去的好处吐出来?
季二只要一想到宋家兄弟里外不是人的悲惨模样,被压榨地快要心里变态的他就能出好一大口恶气。
谢黎把事情丢出去,便踏上返回金陵的路程。
途中收到苏秦派人送来的秘信,谢黎这才知道,孙瑞为了把岳阳长公主塞给舅舅,想要姑母的命是真,只不过姑母先一步得到消息,将计就计诈死去北梁了。她把在南齐的人脉全都留给谢黎,并提醒她要小心谢芳。
谢黎眼完,把信一点一点撕碎,扔进茶盏中,看着茶水将墨迹晕开。
突然,一道白影从外窜进马车,谢黎眼疾手快捏住蠢猫命运的后脖颈。
白煜眼泪汪汪控诉:“谢三,你不做人。”
谢黎似笑非笑:“哦,我怎么不做人了?”
“你,你好歹是个女郎,厨艺那么差,你好意思吗?”
“哼,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在我的家乡,煮煮饭这种活都是男人干的。”
白煜被怼嗯哑口无言,华夏的厨子大多都是男人不错,但哪个女子不会做几道菜。哦,眼前这个就不会,一年365天有三百天吃外卖,好好的垒世善人竟然吃快餐吃死。
谢黎捏着猫,想起一事,眸色不善:“你不是说《天地诀》是量为我定制,别人练了都要爆体身亡,为什么谢昀没事?”
“额,或许他天赋异禀?”白煜顾左右而言他:“你想好要提什么问题了没?”
谢黎眯起眼,越发确定蠢猫对谢昀不同。嗤了一声,她不急,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就说留在我身边的目的吧?”
白煜一愣,没想到这么久了,她对这事依然念念不忘,这回到没有敷衍,十分肃然的说:“在天道演算出来的将来,此界会有一场灭顶浩劫。渺小如人类,尚且会在生死存亡之际拼搏一把,天道自然也不愿就此消弭。”
它语气涩然道:“我们在亿万世界寻到一线生机,那生机就是你。你当我是监视也好,保护也罢,总之不会害你。”
谢黎托腮若有所思,忽而一笑:“我要知道这场浩劫的始末,嗯,这是预定的下一次问题。”下一次,大概就是孙瑞死,南齐灭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