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睡地安心,却不知此事的清晖园里一片灯火通明,春分和夏时跪在地上,前者抖如糠筛,后者头抵地砖,一声不吭。
谢昀坐在上首,适闲地翻阅着谢黎看过的书籍,直到春分跪的双腿麻木,似有要晕厥了,方才听到上头传来大郎君的声音:“阿黎是什么时辰出去的?”
春分咬紧牙关,在谢昀的注视下汗如雨下:“奴婢,奴婢不知……。”
男子轻笑了下,春分抖得更厉害了,她此时此刻的感觉与白露一样,觉得金陵的女郎们都眼瞎,大郎君实在太可怕了。
夏时珉珉嘴,抬起头说道:“奴婢管着外院,有些事春分不知道,大郎君不如来问奴婢。”
谢昀这才去看夏时,似笑非笑:“你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看你稳重才把你放在阿黎身边……。”
夏时感受到压力,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强撑着回禀道:“是,女郎就是奴婢的命。”
“记住你的话。”谢昀盖上书籍,收敛气息,随意一问:“阿黎平日都做些什么?”
这次回答的是春分:“回大郎君,女郎上午看书,下午练武,偶尔会去范大夫那儿学医。”
谢昀嗯了一声:“听说谢芳来了?”
“是,大娘子听闻女郎习武,也想建个练武场,就来问女郎需要什么东西?不过,有一阵子,奴婢和大娘子身边的琉璃被打发出来,女郎与大娘子说过什么,奴婢不知道。”
谢昀并不想过多干涉谢黎的事,只是他向来喜欢把事物掌控在手中,撤回暗卫后,失去了对清晖园的消息让他很是不安。
比起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他对她上心太多。不过那丫头如今会羞涩脸红,总算有点进步了。
“等阿黎回来你告诉她,那些药我用着不错,让她多做些,若缺药材告诉书墨。”
听着轮椅转动,春分大松了口气,抬起头时正好看见谢昀回头,她连忙又恭敬的垂首。
“这些话都是阿黎让你说的?”
“是,女郎说,若您问起,让奴婢实话实说。”
“嗯!伺候好她。”
春分趴在地上不敢再动弹,直到听不见轮椅在青石板上滚动的声音,她一下子瘫软在地。
“太可怕了,我以为今晚就要死了,夏时,你怕不怕?”
夏时点点头,她向来忌惮大郎君,以往人人都夸谢家长子风光霁月,她却能觉察到他心里关着一头猛兽,一旦放出,那杀伤力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大郎君也就在女郎面前会显得真诚些。夫人曾说,女郎是唯一能在大郎君发疯时让他清醒的人。幸好,幸好,还有人能牵制住他。
夏时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被夜风一吹,打了个颤栗。
谢昀回到书房,提笔将《天地诀》默写出来,他记性极好,连同书上的注释一字不差都写了下来。
这是谢黎遇到瓶颈时白煜口述的心得,即便它只是亿万化身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抹神识,那也构成天道的一部分,寥寥数语所蕴含的真理,普通人需要毕生感悟方能领悟一字半句。
谢昀盯着秘籍看了许久,他早就听暗卫说阿黎习武一日千里,再有半年就能超越他们。
将稿纸丢在一旁,他低低地笑起来,他费心训练出来的暗卫,原来早就不是阿黎的对手。
这不是修炼《玄心经》能出的效果,莫非阿黎身边有隐士高人暗中教授?
谢昀揉了揉眉心,那丫头原本就是个胆大的,学会一身本领更是无法无天,他捂住心口,自从阿黎知晓身世,他就再也按耐不住。
天边露出一抹光亮,白煜及时叫醒谢黎,一人一猫按照原定的计划开始行动。
行宫的侍卫跟同伴交接,打着哈欠回去睡觉,并不知道十里开外的假山群下,存在着一伙恶名昭昭的死士。
人类是向阳的生物,没人喜欢长年待在密室,也没有人愿意当个没有思想的工具人。
这些死士大多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洗脑训练,杀人成为家常便饭,并不会觉得所作所为哪里不对,使用他们的人也不需要工具有思想,他们只需完成上级下达的任何命令。
曾经的暗二,也就是现在的死士头子,麻木的甩去刀上的血渍,这是他杀死的第十二个同伴。可以说,自从成为暗一,偷袭就没有停止,他终于明白暗一死时那抹诡异的笑容,那是等他一块儿上路的意思。
他后悔了,不该贪心第一的头衔。
死士所谓的训练就是厮杀,活下来的人能得到食物和水。
今日的训练结束,死五伤十八,死人被拖下去掩埋,活着的各自疗伤。一天十二个时辰,只有在用饭时不必担心被人偷袭,这是规矩。
两个哑仆做好饭食挑去假山附近的固定场所,等半个时辰后再把吃得干干净净的桶挑回来,他们不知道那里有谁,是谁吃光食物,只是机械的重复同样的动作。
今日如同往常一样,哑仆放下食物和水就离开了,一刻钟后,一名黑衣人幽灵似的走出假山,他先是警惕的看了一眼四周,然后挥了下手,又有两人走出来,挑走食物和水。他们的动作极快,只有短短两息,若非谢黎盯着,在黑暗和假山群的掩饰下,很难发现踪迹。
她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拔剑走向密道。药物发作的很快,大多数死士已经呈现半昏迷状态,谢黎几乎一剑一个,将他们通通送上奈何桥。
没有晕的也只剩往日的三成武力,合力都不是谢黎的对手。
杀到密室最深处,谢黎见到一名颇为眼熟的男子。她挑了挑眉,认出这人是皇帝的私兵,禁卫军副统领姜胜,没想到他竟然还是死士头子。
“谢,谢三娘子,你……。”姜胜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此时的震惊。他看着闲庭漫步走来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只漂亮的猫崽,若是在皇宫、别院,任何其他地方,他都不会有如此恐惧。
“呦,这不是姜副统领嘛!”谢黎居高临下望着他:“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原来你就是暗二。”那被杀死的暗一是谁?
大统领陶峰如今正在前线,是皇帝派去制衡舅舅的人,应该不是他。
可不是他又会是谁?手里掌握着让他国探子都感兴趣的情报,身处的地位不会低。
姜胜瞳孔紧缩,否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行了,你不必否认,那晚我就在现场。”谢黎勾唇一笑:“我还可以告诉你,跟暗一接头的探子也是死在我手里。”
姜胜脸上血色尽失,尖锐道:“谢三娘子想干什么,你谢家想干什么?”
“哦,只能皇帝养死士对付我父亲,就不许我们反抗?蝼蚁尚且偷生,我谢氏满门包括谢家军那么多条人命难道就只能等死?啧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真是双标。”
她恶劣一笑:“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透露给朝臣,方御史怎么死的大家可都还记得,你说老狐狸们会怎么看待陛下?
姜副统领,没有谁喜欢被人暗中盯梢,我记得你已经娶妻了,干死士的居然能娶妻,陛下好手段。”
姜胜看着她三言两语就把陛下的手段抖露出来,骇的脸色发青:“谢黎,你想谋反吗?”
“谋反,那不是被皇帝逼的吗?”她微微一笑,从暗格中取出一小卷纸,展开看了眼,当着姜胜的面一点一点撕成碎片,在其惊恐的目光中,逐一找出全部暗格,撕了四份情报。
白煜喵了一声,说东西全在这儿了,谢黎这才罢手,拿出手绢将手指上沾染的灰尘一点点擦拭干净。
她此时的模样一定像极影视剧中的大反派,嗯,别说还挺带感。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知道这些?这样吧,咱们公平交易,你问我答,我问你答?”
姜胜嗤笑:“谢三娘子会放过我?”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到姜副统领并非孤家寡人,你告诉我想知道的,我保你儿子平安。”
姜胜的指尖缩了缩,垂下眼眸:“谢三娘子有本事从皇宫劫人?”
谢黎眨眨眼,笑眯眯的道:“我能在死士营杀人,自然敢进宫劫人。宫里的侍卫难道还能比得过死士?”
“那是你下毒,不然……。”
“对啊,所以呢?”不管方法如何,能够达成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死士从小喂毒,常年累月,对大部分药物免疫,这也是他们能放心吃喝的原因。只不过那些服下的毒素会逐渐蔓延至全身,哪怕每个月吃解药,干死士的一般而言也活不到三十。
这个姜胜,她若没有记错,都快三十好几了吧!
姜副统领哑口无言,妻子是陛下强塞过来的人,但儿子是他的血脉。上回营地被细作摸到,陛下雷霆大怒,把儿子接进宫,就是为了警告。
营地被人一锅端,他儿子必死无疑。
姜胜闭了闭,吃力的靠在石壁上:“你想知道什么?”
“惠阳公主的驸马,是不是杨家人?”
姜胜眼神一闪,似乎没想到谢黎会问这个,咯咯笑起来:“谢三娘子的关注点与众不同,是陛下小瞧你了啊!”
他点了下头:“是,杨驸马是旁支。”杨氏一族被宋君屠了个干净,杨勇能活下来是因为他年纪小,被亲人护着,且他的心脏天生比旁人偏一寸。
谢黎想到谢昀,想到惨死的苏家人,心里冒火,一脚踹过去道:“孙鹏屠杀苏氏满门,没能找到大风女帝的宝藏,就想留着杨勇钓鱼。为了防止他自尽,还把亲闺女许给人家,杨墨白那个蠢货就是这为牵制驸马才生下来的对吧?”
姜胜听到这话,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这些秘密都是他成为死士头子才知道的事,谢黎一个闺女女子从何得知?
莫非是谢恒告诉她的?不对,谢恒未必知道这么多。
姜胜的额头渗出豆大冷汗,看向谢黎的目光带着惊悚,宛如在看妖怪。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艰难的咽下唾沫,大风是三国有志一同不愿提及的禁忌,各国君王都曾是女帝下属,这会时时提醒他们得位不正,抹不掉,碰不得,触及就疼。
这些绝密知道的人极少,惠阳长公主府内外不知潜伏着多少暗手,杨驸马的每一句话甚至跟公主同房的次数都会传到陛下耳中。
“纸包不住火,你以为天下就他一个聪明人。”谢黎不屑嗤笑,只怕那位杨驸马心知肚明,不然又岂会放任独子变成游手好闲的纨绔。
杨氏可是传承百年的大世家,族中子弟哪个不是幼承庭训。
啧啧,先帝赔上最宠爱的小女儿都没能把人心捂热啊。
“是谢恒!”谢恒竟然跟杨氏余孽有联络,姜胜悚然一惊,原来他们竟都盯错了人,他一跃而起,想要赶紧把消息通知陛下,扑通一声,无力的摔在地上。
姜胜愣了愣,随即嗤嗤,自个儿落在人闺女手里,早已是必死无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只是他始终想不通,密室里的暗格每半月一变,他并不知道其中的规律,只在变动后,陛下才会告诉他位置,看谢黎那熟练的动作,分明了如指掌。
“你是怎么知道暗格的?”
白煜喵了一声,然而这声猫叫并没有引起姜胜的注意。
谢黎笑着撸了把猫头:“拿东西交换的。”费了她五个功德值呢。
姜胜却以为有人背主,狠狠锤了锤地。
谢黎奇怪道:“没人喜欢过暗无天日的日子,想要活着像个人有什么错?”
“若非陛下怜悯,给了他们一口饭,这些人早就死了。”
“姜副统领,我可怜你。”谢黎摇摇头,这人明明念过书,父亲还不止一次称赞,说论心智计谋,他比谢家军的大多副将都要出色,可惜了。
谢黎虽然惋惜,但她不想跟个脑子有病的人争辩,原本还想问些其他,此时也意兴阑珊。
剑尖抵在对方胸膛,认真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会把你儿子送去私塾开智,省得他将来跟你似的傻缺。”
姜副统领闭上眼,平静的接受死亡。
抹去所有痕迹,谢黎踏出密室,迎着天边的朝霞,心旷神怡。
“你说皇帝会不会杀姜胜的儿子泄愤?”
“至少在没有查明原委前不会。咱们这位陛下极爱惜名声,他没胆子曝光死士营,只会派人暗中调查。你且看着,他不但不会声张,还会竭力隐瞒。”
白煜嘿嘿一笑:“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说他会不会气吐血?”
“谁知道呢!”谢黎回去时心情极好,早食还多用了一碗米粥,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不久,有人潜入死士营,再查过没有留下活口后,一把火把痕迹烧的半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