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不开机关,说明她不是我要等的人,看在……血脉份上,一份体面的嫁妆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母女之情。”谢夫人说到激动处,剧烈咳嗽起来,许姑姑连忙找出丸药,服侍连吞两丸才压下喉间的痒意。
“夫人,算奴求您,多怜惜怜惜自个儿吧。娘子也好,大郎君为好,能做的事您都已经做了,算对得起那位……。”这么多钱眼都不眨一下就送出去,那可是苏家几代人的心血!
“这算什么,只要能报仇……。”
“夫人!”许姑姑跪在地上,握着苏秦的手,泪流满面。她家娘子的日子实在太苦了。
苏秦笑了笑,扶着许姑姑起来,拍拍她的手道:“黎儿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青竹,我昨日梦见阿父阿娘和兄嫂了,他们夸我养了个好女儿。”
许姑姑颤抖着嘴唇,偏过头去抹眼泪。
“对了,谢家那儿有什么动静?”她指的谢家是西府谢氏。以谢夫人的阅历,如何看不出谢芳想要攀高枝的野心。
“奴正要向夫人汇报。”许姑姑调整好情绪,正色道:“打探的人回来说,大娘子在赏梅宴后大病了一场,醒来时性子变了不少。让人买了不少书籍,成日待在书房看书,连琴棋书画都荒废了,被冯氏训斥也不理会,因这事母女俩闹的很不愉快。”
“哦,这节骨眼上,大娘居然能静心念书?她看的是什么书?”
“史书。”
苏秦诧异的转头,没有在许姑姑眼中看见玩笑的意思,略一点头道:“倒是有些意思。不要轻举妄动,继续盯着,再有消息,直接送到黎儿那边去。”
谢黎并不知道谢夫人与许姑姑有过这番交谈,她喝了口红茶,心里有些自嘲。上辈子跟家人闹翻,一度养不活自己,全靠闺蜜救济。
没想到重生在异世,猫也好,钱也好,这么轻易就达成前世愿望,当然,要付出的代价同样不小。
“皆是水中花镜中月啊。”她无趣的盖上木匣,皇帝的忌惮、自己的身世、还有白煜来她身边的用意,比起无穷无尽的麻烦,只给这点甜头未免太抠门?
“夏时人呢?”
春分神色复杂的回道:“娘子猜的不错,夏时姐姐从后门出去了。”
谢黎“嗯”了一声,并不意外,有夏时打底,等她去问真相时,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春分等了一会儿见娘子没有别的事吩咐,屈膝出去了。
翌日一早,谢黎用过早食,夏时进来说谢夫人请她去别院说话,她便知道目的达成。
望着逆光走来的少女,苏秦有一瞬间恍惚,她笑了一下道:“你来啦!”叫许姑姑搬来锦凳:“坐。”
不等谢黎坐定,忙不迭问道:“你果真去过密室?”她需要做最后确认。
谢黎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令牌,苏秦的眼圈一下就红了:“是了,这便是陛下的手令。”
她语气复杂道:“我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青竹,你去外面守着,我跟黎儿要说些私房话。”
许姑姑屈膝行礼,出去时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虫鸣鸟叫,屋内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她连着喝下半碗药茶,缓缓神,这才开言道:“你自小念书,尤爱历史,那些老生常谈我就不说了,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
谢黎有很多疑惑,有关世道,有关身世……。当前的三国鼎立,像极了前世那段脍炙人口的历史。亡的同样是汉,不同的是篡汉老贼不姓曹而姓宋,夺了曹魏江山的太傅不是司马懿而叫陈厉,他就是北梁的开国皇帝,以洛阳为都城,占据了整个北方中原地区,三国中实力最强。
后汉占据的区域大致跟刘备的蜀国重合,皇帝刘珉是前汉藩王。而谢黎所在的南齐就是孙吴的江东。北至庐江郡,南通日南郡,西达交趾郡,东临东海,涵盖浙江、福建、江西、广东、湖南省以及江苏、广西等地。当然有很多地方并未彻底稳定,这也是谢恒长年出征的主要原因。
北梁、南齐、后汉三国鼎立,之前的历史就显得扑朔迷离,版本更是五花八门,根本无法分清哪是真哪是假。
最叫人啼笑皆非的是,《广陵录》记载宋的国君是位虎背熊腰的八尺大汉,而《奇闻录》却说她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宋是在北梁之前建立的国家,同样以洛阳为都城,她当时就很奇怪,撰书者怎会连男女都不分?直到解开密室机关,得知在宋以前还存在一个短命王朝大风,以女子之身成就皇权,方才恍然大悟,历书被篡改了。
前世五千年才出过一个则天女皇,还是皇后夺权,杀了好几个亲儿子才坐上皇位。大风女帝显然是靠真刀真枪拼杀出来,两者从本质上就不同。难怪,世道对女子这般苛刻,这是生怕再出第二个女帝。
谢黎在心里冷笑,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等压力积累到极限,反弹起来才更厉害!
苏秦见她低垂着头,久不出声,长叹一声道:“陛下身份尊贵,其先祖最远可以追溯到上古。”她把一本能砸死人的大部头递给谢黎:“这是陛下的族谱总纲,现在传给你,要好生保管。另还有1200卷分卷有一部分遗失了,一部分存放在密室,还有少量被世家收藏。”
谢黎小心翼翼接过羊皮制作的族谱,看着上面详细到能称之为史书的记录,心中不免激荡。
“帝舜生商均,商均生虞思……武王灭商,将帝舜三十二代孙封于陈地,此后分出陈、胡、袁、田、王等姓氏。
后有一支迁徙到南地,定居繁衍。田氏子嗣大多淡泊名利,尊崇黄老。逢秦亡,天下大乱,田公次子田乔是一位心怀天下的贤者,弃笔从戎,随义军北上。”
苏秦如数家珍道:“田乔便是陛下这一支的老祖,后在荆州定居。荆州田氏出过三任帝师和多位名人,可惜子息不丰,到汉末就仅剩陛下一个嫡出。
哀帝昏聩残暴,好大喜功,让延续了二百多年的汉朝彻底走向末路。
田氏宗族为自保,分出去好几支,陛下是嫡支,可惜是女子,族老便想过继男嗣以保住嫡脉香火。”
“陛下拒绝了,她并不觉得女子就比男儿差。当时她已与弘农杨氏的嫡次子杨明定亲。”苏秦骄傲的道:“她说服了杨氏郎主,带着两族起义,才有了后来的大风。”
“大风,为何会亡?”谢黎不解,如果册子上的记载没有夸大事实,当时天下八成尽归大风,女帝又是难得的英主,众望所归,又怎么会昙花一现?
“宋君做的孽。”宋国的开国皇帝姓宋名君字行之,曾是女帝的心腹,任京兆尹,全权负责京中治安。
谢黎挑了挑眉,女帝能把人放在这么紧要的位置,说明此人是心腹中的心腹。母亲却直呼其名,又言他是大风灭亡的罪魁祸首,莫非……。
“他背叛了?”
“此事说来话长。”苏秦捧着茶碗似陷入回忆,谢黎没有出声打扰,而是静静等待。
“事因立储而起。”良久,她开言道:“极少有人知道陛下与皇夫成亲后的第三年诞下过一名男婴。
那时天下已遭大乱……。”她掠过一系列繁冗的战争描述:“陛下聚集两万兵力,打算夺取关中要地。生产后只看了眼孩子,便将大皇子交托给谢将军。”
说到这里,她解释道:“谢将军是谢恒的父亲谢传,他们那一支曾是杨氏部曲,因为作战英勇被陛下看中,提拔为副将。”
苏秦跟大皇子同岁,当年还是个小娃娃,这些都是后来听谢恒说的。其实谢恒也只比他们年长十岁。
“那场仗比预计的要艰难,足足打了三年多,军队辗转多处,等平定关内,陛下派人去寻大皇子时,那座村庄已经被烧的一干二净。”
“是谁做的?是女帝的敌人?”谢黎紧了紧手,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知道,也无法查证。当时多的是打着起义名号实则做劫掠之事的匪类。陛下派人寻了很久,都不曾寻到。没人想到会打那么久,所以谢将军身边仅有包括谢恒在内一百来人,陛下便以为他们都没了。”
“十四年后来陛下登基,立储就成了重中之重。”苏秦叹息一声,足足有一刻钟没有说话。
谢黎心中一沉,试探着问道:“莫非女帝除了大皇子,没有再诞下子嗣?”
苏秦点头,神色哀伤道:“她受了太多伤。”
特别是一道从胸口贯穿腹部的伤痕,直接让她失去做母亲的机会。
“国家需要人继承,陛下便与朝臣商议,过继杨家长房的嫡次子杨晖为嗣,不久后昭告天下册立为太子。”
“然后大皇子回来了。”谢黎幽幽的接了一句。
“是啊!”说到这里,苏秦苦笑:“命运好似跟所有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就在册立太子后半年,谢传带着大皇子赶来京城。那是个翩翩少年郎,生的既像陛下又像皇夫,没人会怀疑他是冒名顶替。
陛下又惊又喜,就想先封大皇子为晋王,再立为太子。
朝臣一致反对,就连皇夫都不赞同。可陛下是人,还是个亏欠孩子良多的母亲。她希望打下的江山由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继承。
因为这件事,陛下跟皇夫闹的很不愉快。但先生支持陛下……”
谢黎再一次打断,直觉告诉她这位“先生”应该就是关键人物。
“先生是谁?”
“他是陛下的老师,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谋士,号水镜。”苏秦谈起他,眼中满是敬佩:“那是位学富五车的名仕,陛下能在短短十几时间收腹山河,水镜先生功不可没。有他支持,朝中改立大皇子为太子的声音就多起来。
我当时正预接手家族,并不在京城,听闻消息就想进京劝诫。”
“母亲不赞同改立太子?”不等苏秦说话,谢黎点头道:“太子名正言顺,且已经昭告天下,储君之事关乎国本,废太子牵一发动全身啊。”
“你说的不错。”苏秦看向谢黎,目光中带着赞赏:“当时局面并不稳当,京畿附近还好,远些的如川蜀之地仍有不少战争。
此时废太子会让陛下最大的支持者杨氏寒心。”
纵观历史,从来没有好好活着的废太子,太子虽是过继,但过继时已有十岁,跟父母兄弟感情深厚,与杨皇夫亦是情同父子。杨氏如何肯舍弃他?
“可惜还未等我动身,就传来陛下暴毙,皇夫殉情消息。”
谢黎吃了一惊,问道:“那事实呢?”
“我不知道,我紧赶慢赶赶到京城,城门已经封锁。多番打听才得到消息,是宋君那疯子认定皇夫想要取代陛下,让杨氏成为天下之主,害死陛下,而陛下有所察觉,死前又杀了皇夫。”
苏秦铁青着脸,紧紧握着拳头:“我不相信,皇夫对陛下的情谊但凡长眼的都看得见,即便政见不同,哪怕杨氏真有夺位之心,他也不会害死陛下。”
后面的事谢黎光是想就觉得头大。女帝的死让事态失控了。天下承平仅仅一年,大多朝臣仅是表面臣服。陛下驾崩,他们观望,而宋君以最快的速度占领京城,扶持太子登基。
“我相信他一开始是出于身为臣子的本心。”
“人心易变!”谢黎沉默良久,叹息道。
“是啊,这世上最难懂的便是人心。”苏秦紧攥着手,直到现在依然控住不住颤抖:“为了控制幼主,宋君以谋反罪将杨氏满门屠尽,自封摄政王,把控朝政,可惜他来不及篡权就被毒杀而亡。”
“杨晖做的?”谢黎一个激灵,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窜上脊背,连骨髓都透着冷意。
苏秦摇摇头:“是太子妃的娘家。”孟氏出自洛阳豪族,女帝活着时尚且安分守己,等女帝驾崩,杨晖登基,立刻暴露野心。然而孟氏满门皆文人,靠裙带关系才被封为三司之一的司空,并未站稳脚跟,如何能服众?
“孟霍毒杀宋君,却不能打退陈厉率领的叛军,守不住洛阳,只能带着杨晖逃到江南。
我苏氏在汉时便是江南的商贾,因缘际会投奔陛下,一直负责后勤军需和补给。
孟家想在江南站稳脚跟,需要大量钱财。”她闭了闭眼,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富可敌国的苏家便成了砧板上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