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社是崇祯三年由陈子龙、夏允彝等人发起的“复古”倾向的文学社团,主要崇尚古体文章,恢复传统士大夫的气节道德,属于较为保守的流派。
但与复社不同的是,几社并不回避现实问题对传统道德的挑战,提出了以君子气节带动社会进步、解决社会问题的思路。
虽然最终证明这种思路面对满清的屠刀基本没有太大的作用,但总体而言,的确激发了苏、松、常一带军民抗击清军的热情。
陈吉发并不是个崇古的人,他所言的“义利论”显然对于崇古的几社而言就是离经叛道,肯定是要被批判的。
但陈子龙显然更希望与志同道合的人合作,因此寒暄不多久,便抛出了议题。
“余尝闻江夏金口落成书院,竟请了女先生为师。子安贤弟,可否解惑?”
面对这个问题,陈吉发早有腹稿,笑道:“尊母为孝,尊女师自然可得道。”
“可女子为师,于纲常如何?”
“君臣之纲为忠,父子之纲为孝,夫妻之纲为义。诚以为,当先忠,后孝,再义。女师若母,当列为孝,于夫妻之纲先。”
屋子里窃窃私语,陈子龙也笑了起来。侯玄演没忍住,插嘴开玩笑:“若是娶了个才女,莫不是要当母亲般供起来?”
“哈哈哈,几道小友真敢说。”
几位松江士子的嘲笑似乎是针对陈吉发,又似乎是在笑这理论不通。
陈吉发想了想,起身辩道:“是极。子曰,有教无类,反之亦然,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必言男女?吾妻先进学,才具在吾之上,自当敬其为师。吾妻后进学,才具在吾之下,当敬吾为师。诸位,尊师者,乃尊才学、尊德行,而非愚忠其人。天道有时,阴阳轮转,人亦有变,唯真理亘古不变。求真明理,辅以德行,方为君子,此乃在下浅见也。”
“子安言之有理。”陈子龙想了想,回复道:“然纲常有序,是为治世。非人人为君子,非人人能辨轻重。若纲常有悖,则百姓无能分不忠、不孝、不义。余观子安行止,乃君子也,但江夏商贾之行,则征敛钱财,以伤小民。如今,松江织娘十有六七生计无依,皆因秩序失衡,纲常之乱也。”
话题谈到这里,已经有了些思想鸿沟无法弥合。陈吉发知道,若是任由这般辩驳下去,怕是这次松江之行毫无效果了。
陈吉发不想失去这群在明末历史上坚持中华文化正朔的有气节风骨的文人,也不想因为这种保守的思想态度耽误合作社的发展。因此,与这些人不能真的深入谈思想,谈哲学,也改变不了、更没有必要改变这些保守士人的道德情节,如今要谈的,应该是如何求同存异,如何共克时艰。
因此,陈吉发顿了顿,认真望向陈子龙道:“卧子兄大才,小弟佩服。您的的思想理念,小弟回去后会与金口书院的陶先生议辨。不过,小弟认为,既然卧子兄能看到织女的艰辛,也应看到天下万民的艰辛。如今北方烽烟四起,天下生灵涂炭,这个时候,小弟认为,无论是金口书院还是几社的论点,都是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国家危难,解决天下生民安身立命的问题。若是这些问题解决不好,你我今日就算辨的再好,最终也抵不过贼寇的屠刀。这话可能有些重了,但却是发自小弟内心。”
陈子龙玩味的盘着手中珠串,浅笑的脸上分不清真实的想法。过了半晌,他才开口。
“若是理念不同,又何为合作?”
“理念也有大义和小义。国家社稷为大,个人主张为小。在复兴大明、安靖海内这一共同目标的指引下,小弟愿意资助卧子兄壮大几社,也会帮助织女重获生计。至于您是否支持小弟的主张并不重要,是否要按照江夏的模式解决问题也不重要,选择权在您,江夏永远只提供可行的方案。”
两人的唇枪舌战让另外的五人都陷入了沉思。良久,徐孚远开口问道:
“您这算什么呢?不争学理,只争银货吗?”
“小弟争的,是民生福祉,是天下太平。在这个基础上,学理的让步、银货的让步,对于小弟与合作社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套用某个大佬的话来说,就叫做‘搁置争议,共谋发展’。”
陈子龙笑了笑,还是摇了摇头。侯玄演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前几日苏州已经签了好些个契书,听闻有上百万两银子的投入。”
“如何?为了些许银货,真要败坏世风吗?”
“陈公子也说了,选择权在我。存精去伪,则善而从。再说,徐阁老若是有知,至少对奇器不会反感。”
陈子龙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对陈吉发道:“说说看吧,贤弟的合作社,如何与松江合作呢?”
“很简单,合作社提供奇器及维护,松江本地商民生产产品,通过海贸销往周边各国。”
“倒也是个路子。不过不能像苏州那样由你们的人来做。愚兄认为,当挑选松江本地士绅子,到江夏区学习,学成再回来做。”
“都可以。”陈吉发笑道,这不就是公派留学生嘛,只要有三分之一洗脑成功,就不怕松江府不能发展工会工会的,“不过前期肯定要我们的人来,以一年为期如何?”
“善!”陈子龙道,“这事情就先这样定,于生产上的事情,可以稍后与管家商议。”
虽然陈吉发觉得这般谈下来有些太过草率,不过既然是陈子龙应承了,想必是没什么问题的。再看侯玄演,已经是满脸兴奋。
“这下子定然能胜过苏州。”
“何必争这些小事?”陈子龙撇嘴,又转向陈吉发,“来来来,虽说搁置争议,然则争议就是争议。理不辨不明,咱们接着说道说道,你这个所谓的‘富民论’、‘义利论’,究竟是如何能通的?”
陈吉发讶然失笑,这陈子龙果然是够轴的。自来熟也是自来熟,较真也是真较真。
算了,既然大事已经达成,便舍命陪君子了。
几位士子又在雅间辩论,主要是陈子龙与陈吉发争论,偶尔徐孚远和侯玄演也插个嘴,李必远和袁锡只讲了两句个人看法,并未针对陈吉发,至于剩下两位和陈吉民,从始至终只是做听众,虚心学习。
吵吵闹闹,竟然到了日暮时分。
侯岐曾派人来请,说是已经备好家宴,请几位小友移步再叙。
毕竟是年轻人,思想活跃,热情似火,纵使争论,也能很快握手言和,把酒言欢。
因为方才辩论双方互相奈何不得,所以陈子龙这几个人蔫坏,接着行酒令,轮流找陈吉发斗酒,试图将他灌倒。
不过,这倒是找错人了,陈吉发有系统的帮助,身体又经过了改造,真可谓是千杯不倒。
反而是陈子龙几个受不住了,大叫起来。
“子安喝的是假酒吗?”陈子龙迷迷糊糊,摇摇晃晃,“怎能如此大的酒量?”
“哈,小弟辩才不如兄长,可喝酒您绝对不是小弟的对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各有不同。还是方才那句话,因地制宜,求同存异,才是江夏与松江的相处之道。”
“啊呀呀,你真是犟的很。不过,有个性,兄弟喜欢!来,再满一杯!”
陈吉发来者不拒,不多时,七位松江公子,以及陈吉民都眼见醉态。
侯岐曾一直笑眯眯看着年轻人们畅饮,见大家差不多到位了,怕再喝出丑,便出言道:
“好了好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时候已晚,各自回去歇息吧。来日方长,你们有问题要探讨,还有大把光阴。”
众士子纷纷叫好,又满饮一杯,才勾肩搭背离去。
侯玄演喝多了,便没有精力来送陈吉发,侯岐曾将陈吉发送到门口,沿途简单说了两句。
“别看你比卧子和几道还要年轻,却是比他们沉稳许多。老夫听说过你的事情,为卢建斗筹备粮草,又为朱延之捐资助饷,这绝非易事。你且在紫堤稍待几日,老夫帮你邀约商贾,筹谋殖兴产业之事。”
陈吉发没想到侯岐曾竟是如此担当的性格,不免有些肃然起敬,连忙应是。
“等这件事忙完了,老夫带你去见见方知府。”
侯岐曾又说道:“他与你们武昌的邓知府是同科,又是你的湖广同乡,有些缘分。”
陈吉发本也要去拜访方岳贡,听他这么说,连忙拜谢。
“多谢老先生抬爱。”
“担不起,老夫觉得,你与他都是同一类人。”
“如何说?”
侯岐曾笑了笑,指着陈吉发道:
“你们都是干臣,做事务实。方知府来松江已经七年,前段时间海潮溃溢,正在召集士绅商议修石塘的事情。老夫听说你在苏州与士绅商议修路,想必在这方面有些能力的,或许可以帮到他。”
“好,能为松江府做些好事,正是在下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