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灯火连十里,佳节临近更繁华。
只这繁华与南京城外的那些流浪的灾民都没啥关系。
按照惯例,南京分社的女会、学会在每月底会有一些慈善活动,给大报恩寺山脚下的那些流民施舍些薄粥,顺便也从中挑选些还算看得过眼的少男少女,作为这边的储备人力。
南京与江夏不同,这里王侯将相众多,本地士绅拉帮结派,城坊户与这些地头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合作社在本地招募的人手,不能像在江夏那样大规模发展农会、工会,更不可能在南京附近搞什么土地入股或者包税的办法,从一开始,这里的合作社主要就是招募流民,兴办工商。
往日里,女会做这些事情的是陈小雨,如今,王宝珠到了南京,便由王宝珠接手。不过,十一月底的这次施粥,是王宝珠头次参与,陈小雨带着她做个示范,往后就由她带人完成了。
王宝珠心中忐忑,在北京时,陈吉发让她与人谈个宅子,那时候就很紧张,生怕出什么纰漏。
现在这件事更加复杂,从早几天备粮,到今日现场组织调度,各类人员往来,难免手忙脚乱。
她虽说早年心中想着当主母娘子,但真的管事了,又发现真的很难。
王家小门小户,不过是乡里的土财主,王宝珠从小写得几个字,读过开蒙的书,但更高深的知识是没有的。
还是到了陈家之后,与熊韵芝学了不少,又在苏家湾学堂听了半年课,才稍微强了些,知道自己原本那些想法都是非常幼稚的。
好在,她经营“玉颜春”快一年的时间,多少有了些管事的经验,虽然手忙脚乱,但好歹是没有出错。
等到正式施粥这天,现场还算是秩序井然。
南京女会现在的副手是之前与郑红绫同被陈吉发收容的乞儿,跟着郑红绫改姓,唤作郑燕儿。
这姑娘非常能干,就是性子较内敛,平日里不怎么说话,与郑红绫那个不把门的性格是两个极端。
整个活动下来,其实郑燕儿做事最多,从采买、人力组织、到联络镖会、报账,都是她在统筹。
王宝珠觉得,有这么个能干的副手,自己应该能轻松些。
施粥过后,便是招募人手的环节。
合作社在南京已经有了些声望底子,因此前来报名的人很多,不光是乞儿,还有附近穷人家的孩子。报名南京分社要撇清家庭关系,算是一种卖身,所以能下定这个决心的寻常人家还是较少的,即便有,也大多都是姑娘家。
卖了姑娘,给儿子买媳妇。
因为商会又在筹划新项目的关系,这次招募的孩子稍微多些。
八到十一岁的招了五十个,十一岁到十三岁的招了一百个。
这些孩子都要经过简单的问询和体检,然后签卖身契,自愿入奴籍。
男孩子四十六个,给镖会的人领走,剩下的一百零四个女娃娃,都是女会来负责安置。
陈小雨让王宝珠自己分配,她第一次这般决定他人的命运,有些举棋不定。
“按惯例这些丫头都要先观察一段,毕竟是买来的,不知人品。”陈小雨给她参考道,“大的集中干活,小的集中上课。”
王宝珠也没啥主意,于是从善如流。
稍大些的七十个丫头送去纺织厂先实习学技能,剩下的三十四个孩子先读书认字。
“姐姐也挑个孩子带着吧。”陈小雨建议道,“听说你在江夏就是当小姐养的,有个贴身丫鬟,这次既然没带来,就选个机灵的伺候你。”
“哪能?”王宝珠不好意思,“鸢儿在江夏帮奴看着‘玉颜春’的生意呢。再说,如今也不需要人伺候。”
“没关系的,就当是带个妹妹。奴身边的那个丫头叫沅沅,就是刚来时挑的,看着胆小的很,可算数字可快了。这次回江夏就把她带着,让大哥把她安排到学堂去,说不定是个人才。”
王宝珠看了一眼陈小雨身后怯生生的小妹妹,不过八九岁的样子,瘦弱沉默。
王宝珠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也是衣食无忧,地主家的嫡女待遇,身边的丫头也都是丰满水灵,倒是真没见过这么瘦弱的孩子。
“怎的养了大半年还这般瘦?”
“底子差了,不能马上吃太好的。不过能将养回来,再过两年看就不同了。”
“行吧……那奴得挑个好看些的……”
没办法,颜控是本能,王宝珠对长得丑的事物,完全接受不能。
三十四个女孩子坐在临时的课堂,王宝珠挨个打量,都太瘦了,唯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应该是平民家里卖过来的,还算底子好些,至少皮肤白净,还扎着小辫子。
“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才九岁,被父母卖了,心中本是非常忐忑,看见个漂亮的大姐姐上来,语气温柔的询问,胆子稍微大了些,顿了顿,便怯生生道:
“奴柳氏,唤作絮儿。”
柳絮,生比飘萍,无根无依。
王宝珠心软了,蹲下来牵着她的手。
“你愿意跟着姐姐吗?”
小姑娘离家时,母亲告诉她,卖她到合作社来,将来要好好听话,好好做事。
柳絮对将来的事情没什么概念,只觉得在家也是做事,在这里也是做事。
“嗯,奴都可以的,奴很能干。”
王宝珠摸了摸她的头发,拔下一支银钗叉在她的头上,笑眯眯道:“那你就跟着姐姐吧。小姑娘打扮打扮,还是挺好看的嘛。”
柳絮脸红了,她从小到大,没被人打扮过,也没人夸她好看。
都是在家里不停的做事,伺候父母,伺候兄长,之前还要伺候弟弟。
前几天兄长得了疫病死了,弟弟也病的很重,为了弟弟得活,父母卖了她筹银子给弟弟治病。
柳絮贫乏的脑瓜里想不到什么华丽的辞藻,她跪下来给王宝珠磕头:
“奴婢叩谢小姐恩典,今生愿做牛做马伺候您。”
“哪用得着你做牛做马?”王宝珠掩嘴轻笑,“起来吧,往后别跪了,咱们家中没那多礼节。”
柳絮被王宝珠带走,其余的三十三个孩子都羡慕的望着她。
卖入士绅豪宅,被主子看上当贴身仆役是件幸运的事情,不过,这里是合作社。
“好了,都收心,看这里!”陈小雨走上讲台,敲了敲黑板,“你们也别羡慕她,跟着主子有好处,也有坏处。从今天起,你们每日主要的事情就是适应集体生活,尽快掌握基础知识。那位柳絮小朋友平常伺候王姐姐,课程不能掉队,也要跟你们一起上课的。这里不算是正规学堂,但是每月的考核都要有的,记入平时成绩。年底结算,若是达不到标准,你们还可能会被重新卖掉。所以,姑娘们,努力学习吧。”
陈小雨这番话听起来充满了奴隶主的味道,台下的小丫头们心思各异,嘀嘀咕咕。
“九月,这里咋感觉是养瘦马的?”
说话的是个枯瘦黝黑的小姑娘。
“啥叫瘦马?”
被称为九月的丫头挂着两条鼻涕,浑身脏兮兮,倒是比问话那位多了几两肉。
“就是养来给男人玩弄的。”
黑姑娘道:“奴原先认识个富人宅里的姐姐,就是买来的瘦马,后来被主家玩弄死了。”
“啊?”鼻涕姑娘九月有些惊讶,不过她的脑回路有些清奇,“当瘦马能每天吃到中午那些粥吗?”
“哎呀,你怎么就想着吃呢?哪有好人家买乞丐回来教书的?只有那些青楼妓馆和养瘦马的。”
“春香姐,九月只要吃饱饭就行。”
黑丫头春香十分的无语,敲了敲九月的脑瓜:“你懂不懂呀,有粥吃就行?当心被男人玩死了!那可疼了,俺看着那姐姐抬出来,满身是血印子。”
“九月不怕疼,就怕饿。”鼻涕姑娘摇摇头,“若是哪日死了就算了,死之前是吃饱的就行。”
春香对九月实在无语:“不理你了,吃吃吃,吃死你算了。”
“嘿嘿,春香姐不会不理九月的,你最好了。”
两个丫头在下面窃窃私语,台上陈小雨讲完了注意事项,她们是一句没听进去,等讲完小话,发现那两个漂亮姐姐已经走了,进来个长相不那么好看的冷面大姐,拿着根鞭子。
春香更觉得这是瘦马院子了。
“都起来!”那冷面大姐扬了扬手里的鞭子,“从现在起,你们这三十三个丫头,就归老娘管了!你们可以叫奴苏姑姑。方才,陈小姐已经讲清楚了规矩,但凡有违背的,老娘绝不轻饶!现在去洗澡,跟上!”
这冷面姑姑比方才两位漂亮姐姐凶多了,春香只觉得腿肚子打颤,方才的规矩没听清,只怕稍不注意就要挨打。
“九月,那啥规矩,你听清没?”
“没呢。不怕,九月听话,给口粥吃就乖乖的。”
春香气的七窍生烟,对未知的恐惧倒是轻了许多。
丫头们来到一间独立的院落,这里的房子修建的比普通人家的屋子要长一些、好一些,青瓦白墙,看着就像是富贵人家的住处。
进了院子,先到侧面的厢房那里排队,春香探头看,里面有三个剃头师傅,将姑娘们杂乱肮脏的头发都剃掉,只留下一点点,完事了推出来,像个小尼姑。
“哎呀,怎么还要剃头?”春香乍舌,“剃头是不孝呀。”
“九月的爹妈都死了。”鼻涕姑娘有些闷闷道,“跟着舅舅流浪到南京,舅舅也死了。九月没有长辈了,剃了头也没事。”
春香哽住了,她也没有长辈了,剃了头,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