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发立刻就想到了历史上董小宛出道之作《彩蝶图》,几乎就是那张画的未完成版。
系统里有这张画的完整版,他当然能立刻指导陈吉民补全图画,接续这首诗。
但他不能这样做。
毕竟,历史上董小宛到崇祯八年的时候,遭遇家中变故,并没有一个叫陈吉民的商户子为她还债。
十五岁那年,她迫不得已去秦淮卖唱,才将这幅画的完整版公之于世。
而现在,这幅画画了一半,她的人生却因为陈吉民的干涉发生了改变。
那么,接下来的一半,还要像历史上那样去画吗?那首诗的下半部分,还要像历史上那般去接续吗?
陈吉发不确定,心底默念历史上的后两句:
多少繁华任留恋,
不知只是梦中身。
写尽了董小宛幼年梦碎,富贵不再,被迫卖唱的仓皇之感,充满了禅意和对过往生活的怀念。
陈吉发望向陈吉民,对方眉头紧锁,显然实在竭力思索解题。
他本人不善于作诗,也不知道弟弟会如何解答这首诗,但他毕竟拥有千年后的各种信息,大体已经窥探到了这位有名的才女,究竟是何种性格。
希望陈吉民能够给出满意的答案吧。
陈吉民认真思索了许久,总算松了眉头,却是长叹一口气,起身拱手。
“不瞒白夫人,晚辈未曾学过丹青,也不善诗词。但在下的大哥擅长丹青,大嫂擅长诗词,晚辈有名师可以请教。回江夏后,定会日夜勤学,烦请夫人给小子两年时间,等小子学成,定当带着完成的画作前来,给董小姐一个满意的答案。”
陈吉发和庄志业都没想到陈吉民突然如此说,倒是白夫人目光闪闪,对陈吉民刮目相看。
“小女尚幼,两年时间也不长。冲着小陈公子的恩情,我家白儿等得起。”
陈吉民心中松了口气,再三拜谢。
白夫人如此说,这件事便就此定下,陈吉民肯定是董家的首选快婿,只是需要他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件事既然定下,几人便起身告辞。
出了别院,庄志业拍了拍陈吉民的肩膀。
“那画和小诗虽然稚嫩,但确实是上品。小陈公子有眼光呀。”
陈吉民却没回答这句话,转而向陈吉发抱拳:
“哥哥,这次抱歉,是弟弟没本事。”
“没什么,毕竟是娶回去过日子的。来日方长,直白点好。你昨晚不是说了吗,合适就合适,不合适还有别人。”
陈吉民却摇了摇头,道:
“其实那是小弟自卑,没把握罢了。但今日小弟想清楚了。”
“哦?为何?”
“蝶舞自由,破茧飞升。蝶性刚烈,向阳而生。哥哥,她是祝英台,而小弟还不是梁山伯。”
这番话说得陈吉发哑口无言,人在面对感情的时候,果然是不能以理性来看待。
只能学着庄志业拍了拍堂弟的肩膀。
“努力吧,少年。”
解决了陈吉民的个人问题,陈吉发又在苏州城内待了两日,接连拜访各商会,与他们就此前商议的各项计划再单独沟通,才准备前往下一站。
这次,先要拜访紫堤侯氏。
紫堤在苏州府嘉定县,与松江府宝山县毗邻。
后世这里划归上海市管辖。
侯玄演先一步回家,准备好了与陈吉发见面的事宜,出面接待的除了他之外,还有族叔侯岐曾。
侯岐曾是侯峒曾的弟弟,读过几年书,不过没啥天资,只考了个秀才,主要精力在家照顾宗族,经营产业。
苏州布业与松江布业开撕后,他们这些夹在苏州与松江之间的士绅,就成了个调和沟通的桥梁。
此前,侯岐曾已经组织过几次苏州与松江士绅的会晤,但情况不是很好。
今日陈吉发来,正好就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做个结论。
松江士绅的排场要比苏州的更大。
此地不仅商贸发达,而且是长江重要的出海口,设有市舶司,富商巨贾云集。
此外,松江在明朝中晚期出了几位朝廷重臣,比方说赫赫有名的权臣徐阶,技术流派官员徐光启。
此外,主政松江的知府方岳贡,也是明末名臣,于治政颇有干才,得朝廷认可和地方拥戴。
陈吉发暂时够不到那些高门大户,不过与本地士绅谈谈商贸往来,倒是驾轻就熟。
侯玄演算是半个中间人加半个主人,见了陈吉发就热情向侯岐曾和诸位士绅介绍。
侯岐曾算是长辈,与陈吉发见礼后就自去忙碌,几个年轻的士子簇拥着进了雅室,除陈氏兄弟和侯玄演,还有六名公子依次落座。
为首的是位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身量高大,皮肤白皙,浓眉大眼,说话间客气儒雅,颇有名士之风。
侯玄演向陈吉发介绍,这是工部侍郎陈所闻之子陈子龙,如今在家读书备考。
陈吉发连忙起身拜礼,陈子龙倒是个自来熟的个性,爽朗笑道:“你也是陈公子,我也是陈公子,见你面善,咱们不讲身份,以兄弟称如何?”
“敢不从命?”
“善哉!听闻贤弟在江夏建了天主堂?”
陈吉发一愣,倒是没想到陈子龙突然问这个问题。
“是有此事。”
“你莫要惊讶,汤若望教士与龙华民教士都是先师好友,有次聊天,说是江夏建了教堂,都十分高兴。而且听说贤弟精于西学,甚有过之。愚兄有个朋友,叫方以智,也是精于此道,改日可以介绍认识一下。”
“可是桐城方以智?小弟在南京听过他演讲。”
“哦?感觉如何?”
“实乃大才。”
“哈,得你评价,密之该骄傲了。平日里,他对你可是倍加推崇,还说得空一定要去湖广拜访。不过去年民乱之后,南直隶并不安靖,未能成行,他如今在南京客居读书。对了,贤弟回去还经过南京吗?愚兄给他去封信,你们可以先见见面。”
“自是要经过南京的。”
陈吉发有些无奈,这自来熟真是厉害,不过,也未有如此热情有活力的人,才能领导几社,鼓舞松江人民抗清斗争。
这位陈子龙,在历史上是位有名的抗清英雄。他是崇祯十年的进士,又是官宦世家,本有着大好前途,若是投靠清朝,少不得加官进爵。但他从始至终坚持民族气节,从未想过向异族低头,数次参与反清起义,直至投水殉国。
而且,陈子龙是徐光启的学生,徐光启晚年的许多手稿都在他手中,《农政全书》的手稿,便是由他交给方岳贡知府,才得以出版的。
陈吉发没想到紫堤之行认识的第一位士子便是陈子龙,有些感慨,有些敬仰,也有些受宠若惊。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愚兄回去就写信,你带去与密之。”
“谢过卧子兄!”
侯玄演看两人互动,忍俊不禁:“好了,你们两个下去聊吧。子安且看,这位是徐公子,名门之后。”
“不敢当!”徐公子起身,笑着拜道,“在下徐孚远,华亭徐氏后人。”
“华亭徐氏?可是徐太师的后人?”
“族中子弟罢了。”
“哎呀,幸会幸会!”
陈吉发连忙行礼。
其实,这徐孚远也是抗清义士,他于崇祯十五年考中举人,此后坚持抗清,最后追随郑成功入台,在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努力联络沿海军民,策划起义。
侯玄演继续介绍,第三位是华亭县张公子。
“这是张御史家中公子,张修谦,字敬敏。”
又是个官二代,真是往来无白丁。这位人如其名,性情较为内敛,只拱了拱手,道一声幸会。
第四位公子年纪稍小,看起来未及弱冠,见轮到他,便自己站起来,拜道:“小弟青浦李必远,字行方,家父福建按察使司检校。”
“原来是李公子!幸会!”
陈吉发还弄不清此人底细,先行礼再说。侯玄演介绍道:“李叔本是刑科给事中,为人刚正直言,以谏获罪,去年离开京师去了福建。行方贤弟继承乃父风骨,为人正派刚直,素有清名。”
经这么解释,陈吉发从资料库中找到了这位李检校的名字,叫做李世祺,是个比较敢说的科道官。
敢说到什么程度呢?崇祯恢复各地太监,他说:“太监乱政是必然的,皇帝既然亲手剪除魏忠贤,为什么又要亲自派遣太监呢?”崇祯皇帝每日忙里忙外,疑心病又重,大事小事都要亲自过问,他说:“天子一天处理成千上万的事情,容易伤神疲惫。圣人设立百官的职位,就是要各自履职,您只需要问责没完成的,鼓励做得好的就行了。”崇祯七年八月,昌平地震,李世祺又进言:“皇帝应该以名望来决定朝廷重臣,以做事的能力来考察小官,减少猜忌,畅通上升渠道,这样才能让天道和顺,共克时艰。”这话摸到了崇祯的逆鳞,皇帝大怒,不仅将李世祺扔到了福建,还将提拔他的吏部官员也一并处置,官降三级。
站在历史的角度看,李世祺的这些谏言,几乎都是针对崇祯皇帝个性的弱点去的。如果崇祯皇帝能听进去,克服自己性格上的缺陷,也许就能在政令下达、用人奖赏等方面做的更好。但崇祯皇帝显然听不进去,也不认为那是他个性的缺点。
出于对这位言官的尊敬,陈吉发对李必远也多了三分客气:“原来如此。李大人刚直不阿,我辈楷模,行方贤弟子承父志,还望日后多指教!”
第五位叫做汪琇,第六位叫做袁锡,皆是官宦门第家的公子,看上去都不过二十来岁。陈吉发与他们逐次见礼。
这些人,算得上是侯玄演的好友,而且以几社的陈子龙、徐孚远为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