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护送两侧,猩红的披风煞是好看。袁立魁与杨陆凯结伴走在前面,陈吉发、叶祥龙和几个壮丁走在后面,扛着几条木盒子,前往卢象升的衙署拜访。
十万斤铁料肯定不是几个木箱子能扛起来的,大部分都留在了船上,让兵丁卸货。这几个箱子是给卢督师的见面礼,陈吉发精心准备的。
卢象升把会面就选在了巡抚衙门,主簿书办及麾下将领尽数到场。如今这文官的衙门里面也是马匹兵器一堆,外墙上装了各种防御弓弩,看起来像个帅帐。
陈吉发和袁立魁有功名,见官不跪,叶祥龙就小意很多,几乎是匍匐在地上。
作为穿越者,见到大名鼎鼎的“卢阎王”卢象升,陈吉发心中是有些小小期待的,见礼时,他就注意观察卢象升的样貌,首先是魁梧的身材,顶着一张黝黑憨厚的大脸,五官立体,浓眉倒竖,体魄健壮,身材高大,看上去像个武将而非文臣。
但,这样一个人,笑容却十分和煦。
“大冶义民无惧舟车劳苦,为前线健儿送来急需,实乃我大明之幸事。若天下皆如此,何愁大局不定?”
“乡民在野,能赚得些许钱粮,皆为君恩。当此国难民危,自然要倾囊相授,以谢皇恩浩荡。”
官面话谁都会说,袁立魁自然是应对的滴水不漏。都是读书人,聊了些没营养的伟光正,就进入正式的交流环节。卢象升从基层干起来,年纪轻轻就督抚一方,自然不是什么腐儒,知道这些乡绅地主隔着湖广巡抚这么远跑来捐铁料,定然是有求于他。
“三位在乡间守法经营,卢某能支持的地方,自然会尽力支持。”
这话就是说,只要是合法要求,但提无妨。按照原定计划,此时袁立魁就不再说话,由陈吉发应对。
“卢督师容禀,学生平日之志,就是钻研兵器,去年在南京,也曾受东郊先生提点。这几日在江夏,又有幸遇到了葵心居士,与他切磋技艺。但在大冶,冶铁尚可自营,兵器却是禁绝。两京的匠作营,如今要应付天下各处烽火,应接不暇。加之嘉靖以来,纳银而不出工者甚众,大军军械,多为采买。晚生不才,愿为督师造兵器。”
高堂上,卢象升略一愣神。他倒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第一个答话,更没想到,居然开口就是如此敏感的事情。
不过,卢象升对东郊先生毕懋康和葵心居士王徵并不陌生,天启年间,这两人都是兵部主持武器革新的主力,只是后来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中枢。
与这两人有关,不管政治立场如何,技术上肯定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因此,卢象升没有一口否决,而是试探下这小子接下来怎么说。
“哈哈哈,果然是少年英豪。只是,子安可记得太祖时,沈万三的故事否?”
这话就是提醒陈吉发,兵者国之重器,不是普通人能够染指的。陈吉发知道这时候必须要用诚意打动这位军事奇才,于是上前一步,长揖到地。
“晚生自然明白。然国难当头,唯以死报国尔。”
听了这叹息般的一句话,卢象升眼中闪出异彩,不过,他阅人无数,倒是没有立刻就表露出来,只淡然笑道:
“好一个江夏陈子安。淡泊名利,看破生死,大丈夫本色也。不过,此事并非本督能决定的,需上报工部、兵部,请大人们定夺。”
“大人们如何能管湖广的闲事?”陈吉发笑起来,干脆把事情说开,“学生有几件礼物,大人不妨看一看再做决定。”
“哦?是何礼物?”
陈吉发拍拍手,身后的壮丁便将那些木盒扛进来。
盒子放在地上,打开,里面一副弓箭,一支长矛,一套胸甲,一把马刀。
明晃晃的武器开价煞是好看,尤其是那套胸甲,由整片铁板按照身体轮廓铸成,看起来坚固又轻薄。
卢象升是精于军务的,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东西的价值。这小子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他越来越感兴趣了。
杨陆凯命亲兵将兵器甲胄送上,卢象升仔细验看,这些东西用料做工,都远好于兵部匠作营。将这些物件给衙内众将传看,都是啧啧称奇,连连叫好。
卢象升捋着胡子,考虑这件事的得失,陈吉发见他犹豫,于是加上一记重锤:
“像这样一套,能够武装一名精兵,全部加在一起,运到郧阳只需要卢督师付银五两。”
“什么!”
“开玩笑吧!”
满屋惊诧,连卢象升的表情都变得十分精彩。
明末的甲胄价格昂贵,大约劣质的成本五两银,优质的成本八两银。然而这只是生产成本而言,若是算上质量上的巨大差异和监造官员的上下其手,卢象升知道,能够拿到战场上用的甲胄,采购价多半要超过十二两,而且是那种棉布衬贴片的甲胄,质量远不如眼前这套精钢胸甲。再配套长矛、弓箭和马刀,这简直就是半买半送的价格了!
巡抚衙门里窃窃私语起来,有胆大的将领直接问陈吉发:
“这位公子,真能五两银子一套?若都是这般质量,李某先定二百套如何?”
“哎呀,俺们洛南兵从未见过这般好事,也给俺们来一百套如何?”
这话头打开,堂下众将纷纷起哄,卢巡抚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惊堂木一拍,七嘴八舌的衙门大堂立刻肃静下来。
“江夏陈子安?”
“学生在。”
“这个价格,你不怕本督拿去倒卖?要知道,你这套光是铁料就有十几斤,就值三四两银子了。”
“卢督师就算倒卖了,也是增加了您手下的军资。您守在郧阳,湖广就能安靖,我们湖广士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支援您剿匪。”
卢象升站起来了,目光灼灼,片刻后下定决心。
“好,有如此士民,何愁大事不定?!本督马上给唐巡抚致信,并亲自向圣上陈情,给你谋个兵部的职司。往后郧阳的兵器铁料,都从大冶采买。但你所提供兵器铠甲,皆应按今日样品制备,不得有缺斤短两,否则,军法从事!”
“学生谨遵军命!”
这番会谈,两方都很满意。卢象升拿到了紧缺的物资,陈吉发拿到了庇护和承诺。晚上杨陆凯奉命陪三人吃了个简餐,又送他们回营房休息。
到月上三竿的时候,杨陆凯又突然来找陈吉发。
“巡抚大人有请。”
“杨将军可知何事?”
“称不得将军,叫卑职陆凯即可。方才出来时,卢督正在研究军备,想必还是白日的事情,与您细谈。”
看来,是某些不好当众说的事情了,陈吉发心中了然。
卢象升住在衙门旁边的小院里,夜晚书房灯火通明,除了他本人外,还有两个年轻人坐在书案前正与他说话,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问题。
见陈吉发来,卢象升指了书案旁边的座位。
“子安坐下听听。”
那两人起身向陈吉发拱了拱手,又坐下继续讨论。
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如今铁料充足,兵器配备可以更充足些,可以打的更加主动。”
另一个议论道:“可如今火药不足,火铳大打折扣,骑射我军不如闯贼老营。若他们用游骑骚扰,出城浪战必败。”
两人各持观点,为主动出击还是固守各执一词。
卢象升盯着书案上的地图沉思,这地图抽象的很,陈吉发看惯了从系统里抄录下来的精细地图,有些不习惯。他想着,回了江夏可以给他再送幅地图来。
卢大人半天没开口,抬起头时,却直接问陈吉发。
“子安觉得如何?”
陈吉发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历史上对卢象升在郧阳的战况一笔带过,肯定是打赢了,前提是他这个穿越者不能乱带节奏。
“郧阳、湖广兵多年未实战,尤其湖广兵方才在洛南败绩,军心士气未见的能支持野战。学生认为,当下固守更妥当。但是,守也有好些个守法。”
陈吉发上前,提起毛笔,在那张抽象的地图上勾勒起来,很快就将郧阳附近的山川河流简单绘制其上。虽然比不得后世的地图,但这么一增加,的确让形势看的更清楚了,卢象升眼前一亮。
“学生斗胆说两句。流寇袭郧阳,必然是为了夺汉江。守郧县,大股部队自然无法通过,但小股部队从上津、武当一带渡江,深入山区,将极难剿灭。既然如此,如果武备充足,大人不妨择有利地形出击,诱敌来攻,借机消灭敌有生力量。”
陈吉发的话中生词很多,而且讲的非常梗概。他不太熟悉郧阳军事形势,但系统中有大略的历史走向,卢象升听了,觉得至少方向是找对了。
“子安所言甚是。只是以此等方法,诱敌部队必然需要武备精良。如今部曲中火铳火药有限,子安既然精于炼铁,有没有存货在手?”
卢象升此言出口,另外两名年轻人都十分惊讶。陈吉发觉得这简直是想瞌睡碰到了枕头,白天只是想弄个兵器许可,没想到,晚上卢大人还给了他造火器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