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恨……”季昌宁认真思考了一下,“也没有,但说实话,会有一点点羡慕吧……”
他笑了笑,有些难为情:
“羡慕子安,您会手把手地教他诗词歌赋。”
“为政的精要之道,也毫无保留地传授于他。”
“哪怕是拗口、晦涩的篇章,您都会逐字逐句地耐心讲解,直至他明悟。”
“也羡慕佑儿,可以跟您学医术,跟您毫无压力的轻松谈笑。”
“还有阿衡……虽然您对他也很严格,但您教导他武功时,其实从不会因为招式不对而训他。”
“相反还会很耐心的……”
季昌宁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羞,“其实我也会偷学一点点,所以我什么都会。”
“只是初学时不得要领,学得粗陋,我就拼命的自学,那时候年纪也小,就想着把这些都学到最好,您或许就没那么讨厌我了。”
“很幼稚,对吧……”
季昌宁不觉得这是苦难,因为他从未想过和弟弟们争什么。
相反,他倒是很为弟弟们有师父疼爱,而开心,不用像他一样,没人要,也没人喜欢。
或许是长久以来,深陷生活的泥沼,苦厄成为了他生活的底色。
所以这些苦,倒也算不得什么。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说话扎人心,并非他生性凉薄,而是因为他被扎的千疮百孔,根本感觉不出疼。
其实那时候,裴书臣也曾偶然间瞥见季昌宁的身影,独自在角落里捣弄着草药,于炎炎烈日之下,汗水如豆,颗颗滚落,浸湿衣衫,却浑然不顾。
手中紧握着剑,一次次地对着墙壁挥舞。
裴书臣看见自己跟自己较劲时的季昌宁,也会下意识嘴角上扬,可等反应过来。
便是那两个孩子尸骨未寒,还有皇室对他裴家的重重算计。
他心烦,索性便很久不再经过那条有季昌宁的道路。
想起这些,裴书臣就想起季昌宁跟自己犯倔!
“你说你小时候不犯倔,好好跟老夫说,那两个孩子没死,会有后面二十年的事么!”
裴书臣手掌抬起来,季昌宁下意识就闭眼,但没有躲。
裴书臣的目光落在季昌宁额头上,刚刚被自己划破的地方,气不打出一处来。
他大手一转,精准地揪起季昌宁的脸,手指用上十足的劲道狠狠拧去。
季昌宁的身体瞬间被这股大力拽得一斜,险些坐不稳。
钻心的疼痛,从脸颊迅速蔓延至全身,他紧咬牙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怎么?成哑巴了?”
裴书臣低喝,季昌宁这才极小声地“嗯”了一下,若不仔细听,根本难以察觉。
裴书臣冷哼一声,心中的火气未消,索性用上几分内力,手上的劲道愈发大了起来,拧得季昌宁的脸都变了形。
“裴老……”
很小的声音,裴书臣听见了,冷哼了一声,但他并不想,如此放过这个倔驴的孩子。
“来,好好数数,今儿你顶嘴的时候,总共说了几个字。”
裴书臣面色冷峻,他想着,以这孩子的脾性,定会把今日所有的话都一股脑儿算进去。
“多算的字,就让那两个给你出主意的担着。”
淡淡一句话,季昌宁的身形微微一僵,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裴书臣,那目光中带着些许讶异。
两人的目光交汇,季昌宁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了一般,迅速将目光挪开,垂落在地。
“我知道了,十三个字。”
是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对上彼此心中所想。
“呃——”
这次是真的疼!
裴书臣骤然加大了手上的劲道,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神情。
“数着,十三个数,给我清清楚楚地数出声来——”
左边脸已是一片通红,丝毫不亚于挨了一顿板子。
……
“十二、十三……”
到了十三,裴书臣也就慢慢卸了力气,但没有松开,只是还放在孩子脸上。
轻轻给揉着……
“不、不用了,我自己上点药就行。”
想了想,也不知道裴书臣让不让他上药,便补了句,“如果您允许的话……”
裴书臣听了这话,再看看季昌宁又是一副扎人心,不自知的表情,眉头微微皱了皱。
他养大了四个小孩子:
大儿子说话专扎人心窝子;
二儿子一张嘴,跟淬了毒一样;
最疼爱的那个,小嘴叭叭的,抹了蜜;
小儿子,老大粗一个,开口就是荤话……
没一个让人省心!
“没拧疼你,是吧。”
站起身,理了理披风,“跟老夫回去,给你上药。”
转身的瞬间,裴书臣感觉毒素大约是流窜到他的心脏之中。
他背过身去,眉目紧蹙,强压了下去。
故作没事一般,往前走去。
季昌宁没来得及反驳,跟在身后,走进屋中。
其实以前从未好好看看裴书臣,突然发觉,他真的老了许多。
“杵在那里做什么?”
裴书臣从书架上,拿了药膏,转身看着季昌宁呆呆愣愣的望着他。
“坐那。”微微抬起下巴,指向另一边的位置。
他自己转身,看背影像是洗手。
季昌宁坐下,低眉垂首,有些受宠若惊。
裴书臣低眸,“这些年,苦了你。”伸手抚上额头的伤口。
季昌宁身体骤然僵硬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平静的等着裴书臣为他上药,“没关系的。”
裴书臣蘸了些膏药,抚在季昌宁脸颊上。
“这药今天涂了,明日脸上不会留伤痕的,不用担心别人会议论你。”
“嗯。”淡淡的药草香钻进他的鼻息,冰凉的手掌,在他脸上一点点轻轻按摩,很舒服,冰凉镇痛。
可裴书臣的手,怎么会如此冰。
“政儿那倒是有个冰窖,里面有冰块,但天气太冷了,用冰块给你冷敷,怕你惹了风寒。”
所以,裴书臣刚刚不是在洗手,而是在用冰水把自己的手,浸的冰凉!
“您怎么能……这样手上生冻疮怎么办!”
季昌宁下意识站起来,就想去给裴书臣找汤婆子,被裴书臣按住肩膀,重新坐了下来。
“让你坐着,别动。”
裴书臣语气加重了一下,他的名言——季昌宁被凶一下,就会乖。
果不其然,在裴书臣视角看来,现在的季昌宁,像个被凶了的大狼狗,一双飞机耳,还小心翼翼的关心他:
“可是您手都……”
“无碍。”
季昌宁也习惯说无碍。
是上位者,年长者生出的一层硬壳。
“以后疼了,就说出来,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