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威廉终究还是没法理解我,他说的很多话都让我幡然醒悟,但最后都为最重要的问题退步,他就只能是像我,不会是我。
“活在这个家里我也思考过我们到底是怎样的,阴沟里的老鼠,腐肉上的蛆,就是不像人。时时,在你眼里的风景又会是怎样?”
玛笪的冬天跟临江比起来暖和的多,微风轻轻拂过,威廉都从悠闲变成惬意了,他侧着身笑着看我。
“或许你会发现,不止我、傅鸣堂和傅鸣延都从你身上寻求过老大的影子,看着你和澄澄漾漾多羡慕多嫉妒的样子,但你不晓得,我们寻找的从来都只是某阶段的他,可望而不可求罢了,到半截身子埋进土的时候,他早就丧心病狂了,自尽是唯一一个不会伤害旁人且让自己解脱的方式,他爱着太多人,不是软弱,但会成为软肋,不愿意亲自动手,此后的争端便都苦了你了。”
“可是你、我觉得你从来都没有变过。”
面对这份评价我哭笑不得,事实上确实也没谁觉得我变很多,他们只把肉眼能看到细微的改变叫做成长,可只有自己知道,这不过就是每个人心里有个承受范围,提出问题的人本身变化过大经历过多,才会将别人的一切视如不见,所以我都要累死了,最理解我的威廉恐怕也只会觉得我还如他印象中的老傅一般,温和大度谦让持重。
老傅就更过了,估计心里会想、我如今的一切跟曾经的他比起来算什么呀?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就打破千难万险掌家了,我的二十四岁、真是没出息。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该被牺牲的,无非就是他需在牺牲之前“痛彻心扉”、“痛心疾首”一番。
“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的。”威廉缓了会儿又说。
我更无话了,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跟着他在路边走了许久,目的地早就偏了方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也不在乎了,就这样往前走,忽然转过头问了个问题:“他真的解脱了吗?”
威廉怔了怔:“谁?”
“老傅。”
“大概是吧,我不清楚,但老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威廉轻笑:“担了一辈子重担的人临死前说的话,我信。”
“你口中说的老人又是谁呢?”
“大太太,老爷子,不过我听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算年轻,他是突然有天惆怅、想起大太太来了,这才拉着我稀里糊涂重复大太太临死前的话,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也没讲,写在本子上了,记到很久以后才明白,你猜我是怎样理解的。”
“怎样?”
“一个不忠的老男人在抛妻弃子以后、老年终于醒悟,可惜,已经回不了头了,就躲在个没人的角落装深情,感动自己,便当做偿还了,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做了亏心事的人,老了都会遭报应的。”威廉稍稍直起身略有些幸灾乐祸道。
我总算也笑出来,只是不经意间恍惚也问出一句:“我还能解脱吗?”
我不明白,按理说我现在该是解脱的,但也许老天爷不甘心让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吧,让我重生来到这个世界,可惜我又把自己困住了。
威廉在一边摇摇头:“你还小呢,日子还长、不要去胡想那些事,别哭呀。”
“我确实也只能是胡想了,我今年、二十四岁,看别人或许是个无忧无虑不管不顾的年纪,但我有孩子,我的担子自己都舍不得放下的,以至于有个人来威胁我活着、也是以我孩子的名义。”我抹去眼泪整了整衣衫,长呼一口气笑出来,停下脚步认真的看着威廉:“我该考量正事了,所以我如果问你一些问题,你会回答我真话吗?”
“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威廉摆摆手。
“什么?”
“在玛笪的这几天去我那里住吧,换了地界我不放心,明天还有个晚宴给你接风,到时候我会把你介绍给这里的高层。”威廉回答。
我向四周看看,金碧辉煌的一切令人有点眼花缭乱了:“可以,但是你住哪里呢?我不想走太远的路。”
威廉张开双臂比划个距离:“你目之所及的地方,只要喜欢,哪里都可以。”
“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我瞧着他莫名含笑:“你这样会不会一并把仇人也转赠给我?我可顾不上了。”
威廉干笑,自己都带着点心虚:“你相信我在回国之前一直是个谦逊儒雅的人吗?除了对陈长叡这个竞争对手,我没有仇人。”
“真的?”
“真的,否则那个诺瑟怎么会那么信任我,我脸色差成那样了,他还傻乎乎的往我面前站呢。”威廉摆摆手:“当然,陈长叡那件事……别怪我,时时,他后来是金盆洗手了,但他在上位的时候、那是丧了良心的,我不反对你和陈伊宁交往也不反对你养他外孙,但和陈家往来的前提一定是陈长叡没了,否则陈家必生败相,傅疏忱那时候若真跟他家联姻,傅家就没有今天了。”
我失笑:“所以那时候你就是为了傅家?”
威廉耸肩:“确实也没有那么大义,我就是单纯的看不惯他,但他死了绝对是活该,就算不是我也一定会是别人,你看他面相就比我凶残的多喽。”
我一想好像还真是,威廉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但光从样貌上他就是个比较洋气的小老头,欧式大双眼皮格外突出,笑起来还是挺慈祥的,但对比陈叔叔就……他回国后我只见过他两三面,还是在老傅组织的宴会上,我印象里他挺搞笑的,喜欢逗小孩玩,但论长相真的很凶,大光头,脑袋顶上还有到疤延伸到脖子,还有点胖,大号的西装都遮不住他的啤酒肚,最关键的就是没有门牙,后来说的人多了,他还浪费一天的宝贵时间去镶了颗金的。
我于是点点头,顺便指向这条街尽头的一个城堡:“我喜欢那里。”
“那就住在那边,沅沅也喜欢城堡,说住在那里面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公主。”威廉朝着我手指的方向望了望,低头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四五辆车就在身后跟着了,但并不扰人,我的问题还没说出口,他扬了扬头示意我说。
我想了想开口:“我想知道二房那些船的事是你做的吗?你在船上放了什么?”
威廉嗤笑,瞥了眼不远处一片荒凉的地界:“你不知道,那里每年会有两季开出很娇艳的花,玛笪乱的很,小一半的经济都是鲜花带起来的,剩下一半是我和陈长叡,既如此我就利用职务之便、送了一点特产送给他。”
我大概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了,虽疲累叹气倒也没有太大反应,较为平淡道:“会很麻烦。”
“放心,只是缓兵之计,我不会往死里害他,一家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也是傅家人我明白。”威廉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着:“是你把我带回去的。”
我低下头:“我是没想到你还肯认。”
“我只希望你认。”威廉不晓得为什么事难堪起来,瞧着那片荒地又解释:“我没有替玛笪做过那些家伙的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打了招呼,搜救队会查得很严,为此说不准你还会替许多人做好事,这些花太繁盛,碍了路害了人,或许明年就都不见了,会救起很多家庭,终止了别人的苦难,你也会慢慢好起来的时时,只可惜明年不能带你过来看,玛笪要打仗了。”
我升起一点好奇:“最近吗?”
威廉再次拍了拍腿笑:“是最近我就不会让你过来了,我问上面的意思,大概还有三四个月吧,所以我不建议你跟玛笪合作,虽然有机会接近上层,但当生命都受到威胁的时候,人性会变得很可怕的。回家吧,你哥哥会好好照管你。”
我点头,说话的功夫人已经到了天桥边,没什么隐私的话说了,威廉就把后头的人叫了来安顿休息,之之才回到我身边,跟着一起望向星空下的城堡高耸入云,隐隐带着一点不安,握紧了我的手。
好在这一晚上什么都没发生,我来到威廉给安排的房间,很漂亮,三五百平的样子,房间里还自带一个露台,门抬得很高、跟入府门差不多,都像是巨人的房间了,把小小的人包裹起来,抬眼又是浩瀚的星空,除了一水的粉色系稍稍显得幼稚。
我没开灯,露台处进来的月光足以照亮屋内,坐在软塌塌的床上突然就想,我那么多叔叔不管害不害我的、没一个人在物质上亏待过我,倒是有意思。
之之还在忙活,这种地方根本不敢离开我一步,偏威廉莫名其妙看他不顺眼,不许他住我房间,他只能自食其力了,从地下仓库拖来一块床垫又拉来个屏风隔在中间,从我床上拿走个枕头就执拗的往自个儿垫子上一躺:“晚安!”
我也只好回一声,拉下窗帘躺在床上那小小空间,刚要松懈,二叔的电话又突然打来,我接起,立刻就是他焦急的声音:“时时,你是不是去了玛笪?”
我愣了下,缓了缓才想起来回:“是啊。”
“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还说都不说就去!就一天没看住你!”二叔顿时生气又无奈,隔了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好了不说了,你现在那边怎么样?见过呐挞将军了吗?他没为难你吧?你出门带了多少人,还够用吗?”
一瞬间这么多问题涌上来,我鼻子都有点发酸,跟最近的情况太割裂,我都不晓得是该感动还是浇他冷水,也只好无论好心坏心都帮人安下:“二叔我没事,放心吧,人和武器都是够用的,栗子有门路,我们都安全,呐挞将军现在也说不出什么话……”
二叔似乎狠狠松了口气:“好,那边的事你别管了,我会叫你哥哥跟上面联系去处理,事情不管谈没谈完你都先回家,我叫人去接你,明天早上到。”
我许久没再回复,瞧着之之拉开帘子静静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我才顺下那口气。
二叔还疑惑:“时时?说话呀,清云明天到玛笪机场接你。”
我才咬咬牙,不尴不尬道:“二叔,真不用了,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后天就会回去的,事情我已经谈成了。”
二叔更忧心了:“胡闹,这件事谁去都轮不到你去,我会安排的,听话时时,你还小,你不明白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权贵阶级下限能低到哪里,那个呐挞将军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再拖晚了他怎么可能轻易让你离开玛笪呢?你太轻敌了。”
我苦笑:“他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不是将军了,只是一个、被拐杖捅穿了脚的尖叫鸡。”
二叔懵了:“什么?什么意思?你做的?还是玛笪在内斗?如果是内斗就更不好了。”
“是威廉,他在这里,我现在也住在他的城堡。”我轻声说,二叔那边也瞬间安静,我停了停继续:“他帮了我一把,跟在场下士说了不许再欺负我,明天还要带我去正式场合介绍给大家认识,之后我就会回家了,我没事,您放心。”
我没掐着表数时间,但总觉得二叔这下是真的沉寂很久很久,久到之之都忍不住打哈欠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最终恢复冷漠:“哦,这样啊,也好,如果有事你再问我吧,或者给你哥哥打电话,我最近是有点忙的……”
“辛苦了二叔,就是不太了解,您在忙什么呢……”我声音越来越低,之之都不晓得该做什么了,只好出去给我倒了杯水。
二叔也是在之之回来之后才不咸不淡的笑笑:“当然是柯霖的事情,我回璜阳了,你总是生病,这次回家后就别乱跑了,好了,我还有会,空了再说吧。”
二叔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已经分不清他的情绪是失落还是失望了,也不想分,反正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无法理解又被困束其中,之之扶我躺下盖好被子,我这才笑着看他在黑暗中唯一闪着点暗光的眼睛,小小年纪就皱着眉头,都快有纹了,我伸手给他抹平。
“是不是一时间都有点穿越的感觉了?我也被吓了一跳,却又好像……在意料之中似的。”我像是控诉又像只是悲哀的自言自语,慢悠悠的转过头,靠在枕头上闭上眼:“他不许别人伤害我,但他自己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