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威廉真的来了玛笪,我却不知道作何感想了,想庆幸、不敢庆幸,想抵触、不能抵触。
他倒还坦然,我听说他坐了轮椅后情绪稳定多了,就是话少,今日一见确实如此,摆摆手让推他的汪伏生退后,经过我身边淡淡的瞥我一眼又被呐挞将军及身后的不少士官挨个打了招呼、再被推到主位上都没有吭过声,直到不知以什么情绪的笑笑,冲我招了招手,我拨开之之他们走到他身边,他将我拉到轮椅边上。
“看看这、这么大排场,难不成都是为了她准备的?诺瑟,你这几年过的很不错啊?”威廉微微仰头看向呐挞将军。
玛笪的阶级观念很重,呐挞将军的阶位不低,威廉却能在正式场合直呼他本名,想来他在这里的地位真是很高了,甚至是在如今大不如前的情况下,听这一句话,呐挞将军照旧躬着身赔着笑:“自然,大国世家,我虽然有些身份,但不能轻敌,威廉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临江的女人很难说话,想怎么样你来定。”
“光说话算什么?你还没见识到她旁的好处。”威廉拍拍轮椅扶手,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又收回视线,深呼一口气:“我这个侄女很厉害的,别以为她就放这几个人就有充足的把握,实际上你这小院子都被包围了,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喽。”
呐挞将军像是早有防备一般仰头轻笑,悠闲又惬意:“没关系,这里是正规场合,我不敢明目张胆的朝她下手,她也不能主动冲着我来,这是隐藏的规定,我不是平民,不过威廉,我好像确实需要你帮助我把这个人的手挪开。”
我顺着视线看过去,顿时都有点想笑,栗谦音从进门开始就恨不得一直卡着人脖子,这会儿收敛了点,但依然是跟着的,一手按紧了将军肩膀,威廉一眼扫过去,栗谦音还有些倔强,也够傻!干嘛拿自己胳膊拧队友大腿?我连忙使个眼色叫他退后,呐挞将军紧接着极有挑衅意味的松了松筋骨,一直到反应过来一件重要的事。
他猛地低下头:“你刚刚说什么?她是你的侄女?真的?我听说的是你们有过节。”
“那确实也是有的。”威廉轻笑着拍拍大腿,指尖拂去盖毯上的浮尘:“我还向她道了歉,可惜我侄女脾气很倔的,她嫌不够,我也很为难。你呢?在我来之前你在做什么?”
呐挞将军继续咧着嘴笑:“那太好了,我在帮你出气!”
威廉平行移过目光看我:“他是怎么出气的?”
我顿了顿:“他……夸我漂亮。”
“你听得懂玛笪语言么?”威廉笑出声,但也没太过,表情始终带着一丝冷漠,许久抬手捏了下我的脸:“傻丫头。”
“傻?不,她不傻,她很凶,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在我面前还硬的起来的姑娘,她确实很像你的侄女,可惜了。”
威廉嗤笑:“可惜什么?”
“可惜她不肯听你的话,她不乖。”呐挞将军耸着肩摇摇头。
他显然对中文理解的不够透彻,还当威廉这话是责怪,他手下就更不如他了,一个个呆若木鸡,此时我笑都显得有点欺人太甚,只好咬着牙眼睁睁的看着威廉的怒气增了几分,面上还保持着平淡,只招呼着汪伏生把他拐杖送来,呐挞将军还在为此欣喜。
“天呐你能走了?”
“勉强能站起来,走还是不成的。”威廉用拐杖尖角敲着脚下铺着毯子的地面,发出闷闷的响声,一面玩一面回复,忽然又看我:“你会不开心吗?”
我如实点头:“会。”
“哦,那下次不当你面说了。”威廉一笑置之。
呐挞将军表示不理解:“你不能走,那你为什么还要拿着拐杖?”
“我正要说这件事。”威廉坐直了,却并没有撑着拐杖站一下的意思,只是把握在手里如依靠一般,嘴角的笑意也似有似无:“我这次来啊,不仅是来老友叙旧、解决时时的事情,还跟上面打了招呼,要送你个礼物。”
呐挞将军拍了下手:“哇哦,是什么?”
威廉拍拍身下的座椅:“我的位置。”
“真的?!”呐挞将军瞪大了眼睛,十分惊喜的靠更近,我厌恶退了一步,之之连忙过来挡在我身前,此刻装模作样“礼貌”的将军也顾不上了,只管谦逊俯身单膝跪地:“威廉,你是玛笪最伟大的商人,我一直在努力追逐你,我以为无法成功了,很感谢你给我这样的认可!上面的人也同意了?”
威廉笑笑:“他们当然同意,微不足道的事罢了,他们还告诉我,以后诸如此类我都可以自己决定,但是你……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某人还沉浸在喜悦中:“什么?”
威廉勾勾手:“过来我告诉你。”
呐挞将军乐呵呵的过去,甚至躬着身子侧着耳,栗谦音看着差点当场笑出来,我想也是,这场面这氛围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欺负中文不好的某位罢了,威廉拍的又不是商会会长的宝座,那是个轮椅啊。
下一秒,他便用那杆貌似不大重要的拐杖刺穿了呐挞将军的脚,血液飞溅出来,之之背过身护我,将脏血隔在他外套上,只是威廉就较为倒霉了,承受着巨大的嚎叫声还弄脏了衣裳,得亏汪伏生准备周到,悄悄的过来拿一个沾了水的丝巾擦去他衣角的痕迹,再把碍事的人踹开一边疼去,扶着威廉一步接一步慢慢走出恶心的地界。
“这个轮椅送你了,你坐着它,出去记得告诉这里所有人,我自家的事不用别人操心,谁再敢动我侄女一根手指头,我保证让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去过畜生不如的生活,跟鬣狗抢食。”威廉依旧是笑,从始至终未有半点不满的样子,却让四周的下士胆战心惊,他四处望一圈又幽幽开口:“哦,忘了我好像从来没跟你们说过我的真名,我叫傅鸣棋。”
别说他们,连我都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个名字,老傅他们没提过,我也是根据二太太对他们的称呼猜的,如今这算……认祖归宗?
我哭笑不得,没话说,绕过地下的呐挞将军先一步带人出了门,不说谢谢是有点不礼貌,但他和汪伏生一直跟着我也不大礼貌,扯平了,我没想着回头,直至一条街道越走越安静,到最后连小猫小狗的叫声也没了,身后只剩自家人和威廉一个,自己用遥控器指挥轮椅上下走的商会会长看起来竟还挺可怜的,他不咸不淡的对我笑笑。
我无奈,摆手也叫之之他们暂时离开,但帮他的意思我实在是提不起来,便只慢慢跟他并排,耗到他主动开口:“那么安静,我以为你会跟我说点什么。”
“我以为你会跟我说。”我十分艰难才顺上一口气,低头复杂的看他:“为什么帮我?”
“不是你让我来的么?”威廉轻笑。
我失魂落魄般看前头,从这一刻起才更清醒,现实是残酷的,我不得不去利用自己最不该用的,至于对写哥的愧疚……
这日子过的,我都跟谁“同流合污”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我低着头说。
这倒是完全没影响威廉的心境,我的冷漠不敌他心里对老傅那一腔兄弟之情,此刻依旧颇热情的:“我是你三叔,你不是把我的名字挪回傅家族谱了么,那还能不来么。”
我侧身瞥他:“你明明不喜欢傅家,一点都不。”
他这样答:“但傅家有两个我很珍视的人。”
偏我更怨更恨了,却并不是对他,我咬着牙:“我不知道该不该谢你。”
“那就不用谢了。”威廉十分悠然道:“对一个疼爱你的人,他所有的好、你都可以轻松的接受,那个人不会向你讨要什么好处的。”
这话让我在路中间停了下,很快缓过来又继续往前走。
威廉不解,但他依旧在往下说:“只是我必须要提醒你时时,你不该来到这个地方,它不适合你,你也没有理由过来,既得利益者在幸运的同时也该付出利益的代价,你不是,就不该为他们承担,就算是被迫,就算你非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不要轻易让自己跻身风暴中央,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为了自己的得失替你冲锋陷阵。”
“那你呢?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再次停下,气氛瞬间僵住,我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但话已经说出去就没有后悔的余地,我还是用那副咄咄逼人的表情面对,使劲往下咽了咽:“威廉,三叔!其实您没有必要这么把我当回事,来这么个破地方我也根本不怕、因为我明白,如果该死的人不是我,我就不会死,如果我没有死,那就会是另外该死的人曝尸荒野,至于你,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珍视的那个人,你是恨我的,但你珍视老傅,是他迫使我在走这样的路,因为长房需要一个合适的继承人,那个人不是我,也永远不会是我,我只是他利用的棋子,一个走不了几步路就会消逝的牺牲品。”
威廉深吸一口气,听我这话似乎久久不能平复,特艰难才反应过来:“时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恨他?”
我笑出声,捂着嘴背过去,眼泪重重砸在手背上,如何也不敢想今天会是威廉这样批判我,那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他先前为什么那么恨老傅呢?一个人死了,他做过的错事就一笔勾销了吗?当我真的以为他死了的时候我也痛哭流涕过的,我也原谅了他对我所有的不公,可结果呢?
我真的要崩溃了,我竭尽全力去维护的、他加了把劲儿,把我也填进去作为补药防御,反过来回我一句,连我察觉到他还活着都在计划之内,让我感激、他想出那么个好主意,只要我缠绵病榻大家就都可以好好活着。
就好像江以南死后、威廉也开始口口声声说那是他疼爱的儿子一样可笑,他确实救了最初的江以南,但后期江以南经受的所有苦难,有哪一个不是他打定基础,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候变得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他的生命在死去的那一刻终于解脱了。
始作俑者是本该慈爱、替我顶天立地的父亲,我只能怨他却无法复仇,焉能不恨。
威廉迟缓许久,好像真的懂我苦衷了,推着轮椅凑近轻轻拍拍我,我很快收拾好情绪躲开,继续在他旁边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他在我身后叹气:“错了时时,自打那场大火以后,我就没有再认同过他了,我理解你,你该恨他,在傅氏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族里,他没有被权力和欲望蒙蔽双眼,但他被仇恨蒙蔽了,其实长房不是最重要的,他是要争那口气,替大太太、替他的母亲,一个不该惨死在傅家的可怜人争气,以为夺得一份家产、得到他本该得到的东西就能换回什么,但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不择手段给谁看?更何况、他的盟友原本也是他血脉里带出来的仇敌,傅鸣堂傅鸣延、包括我,我们都是,对仇人还要讲什么心软什么兄弟情谊呢?可他期盼得到家庭上的关切,就从我们几个下手,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可笑,偏偏那也是我想要的,我就陷进去了,全身心的想依靠他,结果……”
“结果仇恨大于你,他在追逐仇恨的道路上被阻碍了,果断抛弃了那时在傅家、唯一一个没有自身权力和母亲保护的你。”我回过头第一次认真审视威廉脸上火燎过的疤痕,那么刺眼,我都神伤了:“他一个人斗不过爷爷,所以把二叔救出来帮他,把小叔带走让三太太欠他一个人情,也为了自己儿子的小命选择做他的卧底,没多久爷爷就瘫痪了,再到我出生后,爷爷就死了。现在仇恨回来了,你猜这次他会做什么呢?”
威廉笑了,摇了摇头:“傻姑娘,他没法做什么了,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