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扶笙来到秦王府,荀久用过饭以后看了看天色尚早,她挑眉望着坐在对面的他,“入宫之前你说要带我去个地方,什么时候能走?”
“吃饱了吗?”他含笑温声问。
“饱了。”荀久咯咯笑开来,“你怎么跟问个孩子似的,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能将自己给饿着?”
“你可不就是个孩子么?”扶笙认真看着她,随即稍稍一叹,“一想到再过不久就要大婚,可我看你还这么清瘦,顿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你说的很对,我举双手双脚赞同。”荀久眨眨眼,“我才及笄不久,你就不打算再养养?”
“等不及。”他轻轻一笑,“多等一天都不行。”
荀久垮下小脸,撇撇嘴,假意露出委屈的神情,“那你方才不还说我只是个孩子而已,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
“可你却不止一次地对我做了大人们才会做的事。”扶笙望着她气呼呼嘟着嘴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低低笑了出来。
一提起这个,荀久立即羞得满脸通红,狠狠瞪他,“都早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你怎么老是拿出来说!”
“不早。”扶笙轻柔地道:“过去了几天几个时辰我都还记着,你要不要听听?”
荀久羞愤欲死,脑袋一个儿劲儿往下垂,不想看他,怒斥:“你就会欺负我!”
扶笙想了想,道:“这大概是我唯一的爱好。”
荀久:“……”
在这个人面前,她从来都是占下风的,口头上讨不得丁点儿好处,行动上更是每一次都会被反撩。
想了想,荀久彻底泄了气,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还没说,准备带我去哪儿?”
“其实我并没打算带你去太远的地方。”扶笙愉悦地弯了弯唇,“我们今日也不去别处,就在府上,秦王府的后园,想必你是还没去过的。”
荀久一愣,合着说了这么半天,他原就没打算带她出府?
“后园有什么?”荀久眸光流转,暗想着他该不会只是让她去花园坐坐这么简单吧?
“你去了便知。”扶笙莞尔,站起身自衣柜里拿了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给她披上才轻轻牵起她的手走出门外。
哑仆早就准备好了肩舆。
扶笙先扶着荀久坐上去,他才紧随其后坐在她旁边,哑仆们抬起肩舆,缓缓往后园走去。
荀久侧目瞟他一眼,见他始终眉目含笑,看不出任何情绪,撇开头,她打量起四处景致来。
说实话,秦王府她来过很多次,但像今日这样利用闲暇时间专门去游览,还是头一次。
秦王府的占地面积之广,在历朝历代的亲王府邸中,是前所未有的,其壮丽之处,自是不必多说。
肩舆一路经过亭台楼阁,假山藕池,最后在一处清澈的人工渠前停下。
已是深秋,两岸栽种着成片枫林,火红枫叶在冷风地摧残下打着旋儿往下落,直落到清澈的水面,漾开层层水波,被枫叶一衬,如同红色琉璃般好看。
青石阶边,停靠着一艘乌篷船,撑船的人正是商义。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眼熟。
荀久双目豁然一亮,看向扶笙,“你这是……”
扶笙笑着解释,“你曾说想念我们初识的那晚,想乘乌篷船看遍汝河岸边风光,可我不想你跑那么远,索性在自己府上为你达成心愿。”
商义笑嘻嘻地冲荀久做了个鬼脸,“小吱吱,你还不下来?待会儿殿下可要生气了。”
荀久噗嗤一笑,不期然想起初识那晚,她借了徵义的蓑衣站在石桥上,被小肥脸误以为是徵义,结果闹了个大乌龙。
“上船。”扶笙对她笑笑。
荀久也不客气,提着裙摆缓缓走了上去,掀开湘妃竹帘入船舱,便见里面放置着一个小小的火炉,火炉上温了一壶香甜的果酒,旁边的案几上,放置着三四个碟子,碟中摆放种类不同的精致糕点。
荀久虽然用过饭,但见了眼前这一幕,还是忍不住食欲大开。
两人隔着火炉于竹席上对坐。
扶笙特意将另一头的湘妃竹帘卷起来,以便她能更好的观看到外面的景致,嘴里温声道:“实际上,秦王府这条沟渠的两岸风光也是不错的。”
荀久看着满湖的绮红琉璃色,点点头。
这般风光,的确是不多见。
商义开始摇橹,乌篷船悠悠缓缓往沟渠深处蜿蜒而去,过了枫林,两岸逐渐出现人工堆积起来的小山丘掩于林间,形状不一,高低错落有致,遥遥耸翠,偶尔有雀鸟飞起,娇啼声婉转清脆,让人恍惚间以为真正置身于世外之源。
如此景致,实在让人心生惊奇,接过扶笙递来的装了冒着暖气果酒的碧色琉璃樽,荀久问:“园内的这些景致,是谁布置的?”
“你猜。”扶笙轻勾唇角,笑得温和却惑人。
荀久险些失神,迅速收回眼,她赶紧将白玉杯内的果酒饮下,勉强平复了加快的心跳才道:“听这语气,应当是你自己布置的了。”
“如果我早知道这地方有一天会住进女主人,一定会等到你来,由你亲自布置。”他看着两岸的景色,一字一句像一双轻柔的手抚过她最柔软的心。
如果早知道这地方有一天会住进女主人……?
扶笙察觉到荀久不解的目光,他笑着解释,“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女人,更没想过要同任何人玩政治联姻。”
这句话……算是变相式的告白吗?
荀久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心,再度燥热起来,其间溢满了难以言说的甜蜜。
扶笙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说爱,也不说喜欢,却总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那种极精极细极微妙且最能触动人心的感情。
也许,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不是“我爱你”,也不是“我喜欢你”,更不是“我离不开你”,而是“只要我在,你就不会没有家”。
他给她的暖和温,爱重和心疼,向来都是如同拂面春风一样无孔不入的细致。
当时可能觉得没什么,但事后仔细想来,竟觉得一颗心都被暖化了。
拈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荀久暗想着这辈子能遇到他,想来是上辈子自己行医救人,积德事儿做多了。
这样想着,荀久竟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扶笙听闻,愣了愣,看过来,“你笑什么?”
“呃,没什么,就是觉得方才见到水里的几尾红色游鱼特别有趣而已。”她咳了咳,一本正经解释。
荀久原本想把自己心中的那些感动说给他听,可转念一想,遇到这种事情,自己似乎也有词穷的毛病,甜言蜜语说不出来,毕竟两人从一开始的相处模式就是整日拌嘴,到了要告白的时候才发觉语言竟是那般苍白,无论怎么说,说得再多都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那些真实想法。
莞尔一笑,她道:“我很喜欢你设计的这些,兴许你留到等我过来,我设计的还不一定如你的这般好看。”
他轻轻摇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问。
“总归有你参与了。”他回答得认真。
这句话,又让荀久无声感动了一回,恍惚间想起那夜在玉笙居他的床榻前,她曾答应过宫义的那些话。
她刚想到这里的时候,耳边传来扶笙清润好听的声音。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扶笙,也不会再有人能让我的生命重复那一段过往——高居云端的神,在世人抛弃我的时候,用他温暖的双手将我捧到天际,与他同等。故而,我会捧着一颗心,去弥补他那些我来不及参与的过往。”语毕,扶笙抬起柔和的眸看她,嘴角微弯,“久久,这几句话虽然不是我听过最感动的,我却听得很受用。”
荀久顿时有一阵脸红,想着宫义也太不厚道了,竟然把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扶笙,如今被他说出来,颇有些被当众拆穿的感觉,这让荀久觉得尴尬无比。
随即她反应过来,“呃?你说那些话不是你听过最感动的,那你听过最感动的话是什么?”
扶笙端起碧色琉璃盏,酒盏内冒着蒙蒙热气,将他一张天神般的容颜给蒸腾得有些模糊,轻抿了一口酒,他缓缓开口,“是那次进宫的时候,你在马车上说:别怕,有我在。”
荀久一怔。
原来他觉得这五个字最感动?
其实,这几个字本没有什么,可能他当时想到了以前在魏国王宫所受的那些痛苦折磨,所以才会有此感的吧?
弯了唇瓣,荀久道:“我没说错啊,一直以来,我不都在你身边么?”
“嗯。”他轻轻颔首,“我知你一直都在。”
乌篷船还在前行,外面的景致早就从起伏的山丘变成了树冠高大、叶型如蕨、结了蒴果的好大一片树林。
荀久见那树很是眼熟,瞧了一眼便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前世对它的认知。忽而灵光一闪,她指着外面的大片树林惊道:“那是蓝花楹!你这里怎么会有,而且还有这么多!”
“你喜欢这种树?”扶笙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她。
“喜欢啊!”荀久答:“每年四五月份的时候,成片蓝花楹一起开放,大片紫色的花瓣交织错落,随风轻扬,这场面,想想很浪漫呢!”
“哦。”扶笙回答得很平静,“大概去年开过一次花,我倒没怎么注意,还是商义他们跟我说的,不过那时候我政务繁忙,没时间来后园看,如今听你说来,似乎很美?”
荀久笑笑,心道很美也是要跟你一起看才美,一个人看多无聊啊!
“这是岷国特有的树种。”扶笙补充道:“修建秦王府邸的时候,也不知工匠们从哪儿弄来的,那时候也同现在一样没有开花,我觉得它树叶很特别,便安排放在了后园,没想到今日能得你喜欢。”
“岷国……”荀久听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潜意识里非常非常熟悉,心中有一种极其莫名的情绪,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曾经真真切切去过岷国一样,可原身从小到大的回忆表明,她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燕京城的。
甩甩脑袋,荀久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了。
“所以,每年一到蓝花楹的花期,岷国是否大街小巷上都有这种花?”她眨着眼问。
“我没去过岷国,但蓝花楹是岷国国花,想来应该如你所说的一样,花期很美。”语毕,扶笙面色有些不解,“你以前见过这种花?”
“听说过。”荀久悻悻垂下头,她总不能说上辈子见过吧?
“可我看你很喜欢的样子。”扶笙又道。
荀久不说话了,蓝花楹美则美矣,花语却不怎么好——绝望中等待的爱情。
她上辈子也只是觉得花期很美而已,却没有像现在这样见到蓝花楹就喜欢得不得了的时候。
而原身在这个世界是的确没有见过蓝花楹的。
那么,她的潜意识里为什么对这种花情有独钟?!
荀久越想越觉得大脑快不是自己的了。
轻轻咬了咬下唇,荀久硬着头皮道:“大概是听到人们把它形容得这么美,所以不会自不觉中便对其过分憧憬了。”
这个解释,也还算勉强听得过去。
扶笙不再追问,跳开话题,“树林里设了亭子,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不了。”荀久还沉浸在那莫名其妙的情绪中,乍然听到扶笙的邀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出来了这么长时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待会儿我还得回去准备准备,免得漏了什么东西,等明天手术的时候再来找就麻烦了。”
“也好。”扶笙淡淡应声。
商义又撑着船往前行了没多久便被扶笙叫停,掉了个头折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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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由这句词而取名的拥雪亭内,青铜狻猊香炉依旧熏香袅袅,伴着姜易初修长的手指在乌漆桐木五弦琴上翻飞,颇有种“青楼斜影疏,良人如初顾”的味道。
女帝抱着花脂亲自送来的暖手炉跪坐在竹席上,安静地听着这一曲他自创的《长相忆》,那些再也无法重来一次的过往,一幕一幕在脑海里划过,不知不觉间,竟湿了眼眶。
花脂极其心细,虽然远远站在亭外,但眼风时不时瞄着女帝的方向,此刻得见女帝周身气息沉暗,隐隐透出几分哀凉来,花脂大惊,有些暗恼姜易初竟然在陛下面前弹奏这种曲子让她分神。
挪动步子,花脂走上前,轻声唤道:“陛下,如今天色已晚,您该回去歇息了。”
女帝从思忆的空茫中拉回神智,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将那些帝王不能拥有的脆弱强压回去,再抬头时面露微笑,对着姜易初道:“你这个曲子,我听得甚是喜欢。”
“能博陛下一笑,是臣的荣幸。”姜易初站起身揖了一揖。
在花脂面前,他是不能直呼女帝小字的,君臣之礼半分不得逾越。
“行了,今日就先到此为止罢。”女帝说着,便由花脂搀扶着站起来,“朕也有些乏了,为了配合荀久明日的手术,我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如今天色不早,趁宫门还没落钥,姜丞相也快些回去罢。”
“臣遵旨。”姜易初敛衽为礼,低头时嘴角不期然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今日一番相处,早就超出他预料太多,这份得之不易的感情,需得小心翼翼去守护。
哪怕……他与她身份悬殊。
她不可能让他入宫成为三千分之一,他也不可能将她娶回家。
他们之间,能超出朋友到达恋人,却永远成不了夫妻。
如今知晓她心中也有自己,这便足矣,再无过多奢求。
目送着女帝的聘婷身影逐渐远去,姜易初这才缓缓出了亭子,往宫门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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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二日,是大祭司亲自占卜出来的适宜求医治病的黄道吉日。
一大早,荀久便与六名巫医前后到达扶笙亲自带人安排的手术室外站定。
这一次的手术至关重要,虽然说早有齐夫人的经验在前,但一想到即将被开刀的事天下共主,再加上人人都签了生死状,巫医们的面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几分紧张。
荀久见女帝还没过来,便行至众人面前一一安慰,“别担心,已经有了上次的经验,相信这一次我们能更加顺利地将那东西取出来的。”
巫医们点点头。
此时此刻,荀久才是她们的主心骨,荀久的话无疑更能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
六人见她面色平静,想来是早有把握,故而都各自放宽了心。
女帝是乘了御辇过来的,已经按照荀久的意思穿上了特制的病号服。
手术室的布置与齐夫人当时的无二,空气中依旧是微涩的醋熏沸水酒精味道。
将女帝安置在手术床上以后,荀久准备给她做麻醉。
“荀久。”女帝突然低声唤她,“朕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巫医们很识趣地先关上门退了出去。
荀久凑近女帝,“陛下请说。”
“朕让人拟了一份遗诏。”女帝面色平静道:“除了遗诏之外,还有一封私信,就放在帝寝殿,倘若……倘若待会儿朕无法活着出去,你便把遗诏找出来交给子楚,那封私信是我单独给你的,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看。”
“陛下……”荀久心中一痛,语气含了责备之意,“你怎么能把这些东西给准备好了?倘若您无法活着出去,就说明我们七个人都要给你陪葬,你这话不仅是在诅咒你自己,也是在诅咒我们了,什么遗诏,什么私信,我可不依,你如今只是一个病人而已,一个我有把握医治好的病人,作为主治医生,我现在命令你不准再胡思乱想,我马上给你做麻醉,你好好睡一觉,等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女帝无力地嗔她一眼,喉咙口的话还来不及说,就在荀久的麻醉作用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打开房门让巫医们进来,众人才开始正式投入手术工作。
有了之前的经验,荀久这一次顺手得多,面对密密麻麻的血管也没有了晕眩的感觉,下刀快而准,更能尽量地避免开血管。
这一次,她额头上的汗水明显比前一次少。
专门负责抹汗的巫医心中明白久姑娘对这个手术的成功有着很大的把握。
众人见她面色平静,也都跟着放了心,动作娴熟地在各自负责的位置上工作。
半个时辰不到,女帝腹腔内椰子大小的肿瘤终于被取出来。
巫医们再一次发出惊叹。
原以为齐夫人体内那个就已经够吓人的了,没想到女帝体内这个更大,而且颜色发青发紫,明显里面聚集了不少毒素,肚子里装着这么大的毒瘤,难怪女帝这些日子会病怏怏的。
惊叹完,巫医们又继续工作。
荀久看着那个毒瘤,深深皱了眉,吩咐摆放的那个巫医,“尽量不要让这东西沾染到自己,待会儿出去以后拿到无人的地方用火烧了,否则任何人沾到,都必死无疑。”
那巫医听荀久这么一说,立即脸色凝重起来。
深吸一口气,荀久拿着银针层层缝合伤口。
扎针止血、止痛、护心脉,整个过程倒也还算顺利。
眼看着手术完成,荀久大松一口气后摘了手套坐到一旁的长椅上准备歇息。
负责心脉的那名巫医突然惊呼,“陛下心脉断了!”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让还沉浸在手术完成喜悦中的所有人都呆愣住,一瞬过后,人人面色惊恐起来。
荀久屁股还没坐热,听到惊呼后腾地站起来三两步冲到手术床前,颤抖的手指慢慢扣上女帝的脉搏。
果然如巫医所说,脉搏全部断了,一点跳动的气息也无,触手冰凉得可怕。
“别慌!”荀久闭了闭眼睛后迅速睁开,尽量保持面色平静,指挥着巫医,“按照上一次我们给齐夫人护心脉的流程扎针,按摩心脏位置,别急一步一步来,我相信女帝的求生**比齐夫人还要强烈,也相信她不会就这么撒手人寰的。”
巫医们手忙脚乱,但好在荀久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她们迅速站到自己岗位上,扎针的扎针,按摩的按摩,探脉的探脉。
一盏茶的功夫后,荀久问,“上脉如何?”
负责上脉的巫医面色凝重,咬着下唇直摇头。
“下脉如何?”荀久沉着声音又问。
负责下脉的巫医也皱眉摇头。
“心脉呢?”荀久声音开始颤抖,最后一句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全断。”负责按摩心脏的巫医苍白着脸,无力垂下头。
“她……她死了……是我亲手把她给医死的?”荀久承受不住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实,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眼眶含着泪花,不敢置信地看着手术床上半丝呼吸也无的女帝。
怎么会……明明每一步都做得很认真也很细致,一直到伤口缝合完都没有出现任何变故,期间女帝除了失血过多之外,并没有其他突发症状,为什么会在最后一步骤然没了呼吸?
巫医过来搀扶她,语带哭腔,“久姑娘……如今可怎么办?”
怎么办……
这个情况完全在荀久预料之外,她此刻脑中一片混乱,只有四个字不断重复——女帝死了!
荀久睫毛微微颤抖,看了看站在旁边比她还着急的巫医们,把刚才的手术过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她很确定,巫医们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也很确定毒瘤里面的毒液分毫没有渗透到身体里,可是……女帝为什么还是死了?
踉跄着站起身,荀久坐在手术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去扣女帝的脉搏,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已经完全没有了脉动,完全没有了生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荀久无助地目光扫向巫医。
巫医们早就被吓得面无血色,此刻面对荀久的质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主的确有意让她们趁机对女帝下手,可来之前,大祭司再三强调谁若是敢私自遵从家主的命令害死了女帝,她便让谁魂飞魄散。
故而,她们六个再三斟酌过后还是决定了听从大祭司的嘱托,手术过程中并没有对女帝做出任何动作。
然而,女帝还是毫无预兆地没了呼吸。
这也就意味着,她们七人全都要赔上性命。
抹了泪,荀久站直身子,扶着墙壁一步步往门边走去。
“久姑娘别出去!”有一个巫医赶紧唤住她,面色颓然,“一旦你走出这道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荀久无力地摆摆手,“你们几个就留在手术室看守着女帝的遗体,我先出去一下,倘若待会儿有人来问,你们就说女帝刚做完手术,麻醉昏迷过去了而已,千万不能透露半句,否则我们七个人,一个都活不了。”
巫医们赶紧点点头。
荀久推开门。
今日并无太阳,整个天空都灰蒙蒙的,乌云或浓或淡,相互压挤,仿若泛起疯狂愤怒的巨浪,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绕过回廊,荀久远远便见扶笙与姜易初他们几个站在廊下,每个人的面上都有忧色,玉阶之下,百官笔直跪在地上,同样人人脸色凝肃。
每看一眼,都好像钢针一下一下地戳着她的心脏。
另一旁的广场上,跪着长乐宫的男妃,密密麻麻的人更是险些灼伤荀久的眼。
心里更加堵得慌,荀久深吸了几大口气,让心痛减缓几分,这才捏了捏拳头硬着头皮走过去。
她想要去帝寝殿,必须经过扶笙他们几人所站的地方。
“久久……”扶笙见她过来,面色分外激动,赶紧问:“手术如何?”
荀久知晓扶笙最了解她,倘若她笑得太勉强,他会一眼就看出。
想到此,她得意的扬起眉梢,“本神棍的医术,岂是你这等凡人能随便质疑的?”
这个表情,她自认为做得非常到位,然而扶笙看向她的眸光还是有一瞬间的迟疑。
随后,他点点头,“嗯,我就知道你会成功。”
“久姑娘,青璇真的没事了吗?”容洛走过来,激动地握住荀久的双手,“她脱离生命危险了对不对?”
荀久艰难地点点头,“对,肿瘤已经成功取了出来,只不过失血过多,再加上手术前做了麻醉,她如今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你们也不准进去打扰她歇息,有巫医们看守就行。”
“久姑娘……”姜易初走过来,认真看着她,嘴唇翕动半天,最终也只是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荀久从他乌青的双眼看得出他昨夜没睡好,此刻脸色惨白,面色憔悴,是太过焦虑的症状。
“这是我该做的。”荀久莞尔,“放心吧,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姜易初轻轻点头。
百官听闻手术成功,顿时一片欢欣,人人脸上的忧色都退了下去。
男妃们更是大松一口气,要知道大燕自建朝以来仅有这一位女帝,他们又都是女帝的男妃,一旦女帝死了,新帝登基的话,他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阿笙,我想去帝寝殿取点东西,你先安抚一下朝臣和男妃们,我去去就来。”荀久握了握扶笙仍旧有些冰凉的手掌心,投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扶笙眸光微动,最终还是颔首看着她去往帝寝殿。
花脂率帝寝殿众宫人太监焦急地等在大门外,甫一见到荀久过来,众人一颗心更是悬到嗓子眼。
花脂急速跑过去,“久姑娘,陛下的手术如何了?”
荀久刻意拔高声音,“手术很成功,大家都放心吧!”
宫人太监们终于松了紧绷一早上的神情。
荀久单独将花脂唤到一旁,低声问:“姑姑,你晓不晓得女皇陛下在进手术室之前留下了遗诏和一封书信?”
花脂闻言大惊,随后面色惶恐地拼命摇头,“奴婢不知,姑娘既说了陛下手术成功,怎么还想要来找这东西?”
“陛下这几日都会沉睡,暂时醒不过来,我想知道她给我留了什么东西而已。”荀久很淡定地解释。
“可奴婢确实不知。”花脂再一次摇头,“陛下临走之前并未交代过此事。”
荀久蹙了蹙眉,“那我自己找吧!”
她说着,便在殿内四处搜寻起来。
“久姑娘。”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久违的声音。
荀久霍然回头,就见羽义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面色不太好。
“羽义?”荀久觉得奇怪,“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特意等你的。”羽义长话短说,“没时间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可我现在有事儿。”荀久一脸为难,如今找到遗诏和那封信才是关键。
“你要找的东西,在我手上。”羽义一字一句,神色认真,分毫不像在开玩笑。
“怎么会……”荀久颤唇,满面不敢置信,“怎么会在你手上?”
“你先跟我走,到了我再与你解释。”羽义突然焦急起来,深皱眉头,“快走啊,否则没时间了!”
荀久还是觉得奇怪,她在考虑羽义这些话的真实性。
羽义无可奈何,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若是还想救女皇陛下,就速速跟我走,否则时辰一过,她必死无疑!”
荀久全身一震,突然觉得这件事也许并没有表面上的这样简单。
女帝已经没有了呼吸和脉搏,如今也只能勉强相信羽义,去赌一把了!
这样一想,荀久二话没说跟上羽义的脚步。
羽义特意避开铁鹰卫的巡逻和守卫多的地方,带着荀久直奔掖庭宫。
“你怎么会带我来这里?”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荀久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羽义的背影,心中思忖着无限种可能。
羽义转过身,见荀久不肯跟上来,心中知晓她起了猜疑,无奈之下,他只得解释道:“你还记得当初你初次入宫为女皇陛下看诊,而我刚好在帝寝殿的那一次吗?”
荀久点点头。
羽义接着道:“当天晚上,她就把遗诏交给了我。”
“什么!”仿若遭了雷劈,荀久呆呆愣在原地。
那个时候,女帝就把遗诏交给了羽义,也就是说,女帝早就料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即将死亡?
“这里面有很多内幕。”羽义道:“唯一的知情人是阿紫,我带你来,就是想让你听她把那些事说出来。”
“那我们快走。”荀久迫不及待地催促羽义。
二人直接来到上次待过的八角亭。
羽义则径自去找阿紫。
没多久,羽义便带着阿紫匆匆回来。
荀久满脸焦急,等不及阿紫打招呼,直接问:“阿紫姑姑,女帝是不是留了一封信给我?”
“那封信,你看不懂。”阿紫直接道:“还不如由我给你解释。”
“那你快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手术明明没有问题,女帝为什么会……”话到这里,荀久迅速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她为什么还会死?”
“她是自己对自己下的手。”阿紫素来冷淡的眼眸中划过一丝不忍。
“什么意思!”荀久今日被吓得不轻,着一拨一拨的事情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阿紫慢慢解释,“女皇陛下肚子里长了东西这件事,她在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也知道那东西会很快夺去她的生命,所以,她早就算好了一切,似乎是服下了什么东西,一到时间就会准时死亡,而今日恰巧在你手术的时候停止呼吸,说明她昨夜提前催动了那个东西。”
“我明明可以救她,她为什么还要选择自杀?”荀久怒气汹涌,头一次觉得女帝太过自我,全然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那种东西,她在一年前就服下了。”阿紫道:“就算不是今日死,等到了时间,她同样会停止呼吸,早晚都是同一种结果。”
羽义接过话,“那一次,女皇陛下将我传召至帝寝殿,亲手将遗诏交给了我,说等她去后便按照遗诏上面的内容扶新帝继位。”
末了,羽义又补充,“陛下还说,这只是她的计划而已,她服下的东西可以假死整整七日,是她算好的从停灵到大出殡的日子,自此之后,世上再无女帝。倘若她能在七日之后活过来,那么她会成为大燕第一个隐皇,于暗中掌握精锐的私人武装势力,这样一来,她想要对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就方便得多。”
最后,羽义总结,“所以,女皇陛下之所以要利用假死消失,是嫌女帝身份太过让人注目,致使她很多行动受到束缚。”
羽义从怀里拿出封了红漆的书信交给荀久。
荀久接过,缓缓打开。
有了阿紫和羽义的解释在先,信上的内容她便能完全理解。
女帝的意思是,她在一年前服下了药,并控制延长了药物的潜伏期,原本的确打算利用假死消失在这世上,然后成为隐皇再暗中回来对付敌人,可姜易初的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改变了主意,所以为了避免以后突然死亡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她干脆趁着手术的机会启动药性,先昏迷七天,等七日后,她自会醒来,可这期间,必须有人用七星灯续命术分别在膻中、天目前虚悬之一、泥丸、夹脊、命门、丹田、海底七个位置点燃贫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天罡七盏星灯持续添油续命。
荀久看完后一脸茫然,“七星灯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会点的,点灯用的是意念,必须得修炼过聚灵法的人才会。这种人,我们上哪儿去找?”
阿紫呢喃道:“主上应该会,可是……”
荀久双眼一亮,“你说的是郁银宸?”
“嗯。”阿紫颔首,“可主上本就是女帝和秦王的敌人,他是不可能帮忙的,更何况我如今也找不到他在哪里。”
“那怎么办?”荀久急得团团转,“女帝在信上说七星续命灯必须在她沉睡后第二天开始点,也就等于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去找一个修炼过聚灵法的人,我连武功都没有,上哪儿去找这种人?”
“对了。”荀久脑中灵光一闪,“大祭司会不会点七星灯?”
“这个……”阿紫犹豫道:“我也不清楚,不过,久姑娘若是去找她,就等同于暴露了女皇陛下的计划,大祭司毕竟是澹台家族的人,这样做是很危险的。”
“那容我再想想。”荀久捏捏眉心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同时思忖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扶笙。
“主上行踪不定,我也无法联系他。”阿紫无奈道:“更何况我一主动联系他,以他强大的心思,很快就会想到我叛变了。”
说到这里,阿紫饶有深意地看了羽义一眼,接着道:“主上早一天知道我叛变,就意味着我会早一天死,以前我还不怕死,可现在……我只想活。”
“联系不到便罢了,我不为难你。”荀久拍拍阿紫的肩膀,“你也不必太过焦虑,我待会儿回去把这件事告诉秦王,看他能否想到办法。”
阿紫点头应下,又嘱咐荀久,“久姑娘,遗诏的事,你还是别透露出去的好,免得引起朝臣动乱。”
“我自晓得。”荀久晃了晃手中的书信,道:“这东西我带走了,要给秦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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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回到手术室,百官和男妃都已经散去,容洛孕吐先被顾辞修送回典客署去了,只有姜易初和扶笙守在门外,两人面色都有些沉重。
荀久将书信藏在怀里,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近二人,轻声问:“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我不放心。”姜易初道:“我想亲眼看着她醒来,否则我定是寝食难安的。”
荀久看向扶笙,问他,“你呢?”
“我在等你。”扶笙回望过来,眸色幽深了一些。
荀久看不懂他的情绪,只觉得他心情不太好。
敛了神色,荀久对着姜易初道:“走之前我曾看过脉相,女帝这个毕竟是药物所致,与齐夫人的大不相同,要想醒来少说也得有七八日,而这几日,外人都不能进去,手术室是无菌房,你们若是进去了会无形中带入很多细菌让她伤口感染的。”
姜易初不懂荀久口中的“无菌房”是什意思,但确实被她给唬住了,蹙眉问:“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吗?”
“对。”荀久点头,“包括阿笙。”
姜易初几次想留下都被荀久给拒绝了,最后只得无奈先出了宫。
终于有了与扶笙独处的机会,荀久再三斟酌,终于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扶笙。
听完后,扶笙紧蹙着眉头,“聚灵法……?”
荀久问他,“你觉得大祭司会不会?”
“不知。”扶笙摇摇头,“但这件事不能让她知晓。”
“阿紫也这么说。”荀久道:“可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了,要如何才能找到会点七星灯的人?”
扶笙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之前在小农场受过伤的那只手臂,随即像是在一瞬间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深吸一口气道:“其实我可以……”
“阿笙,阿紫告诉我,郁银宸会点七星灯。”荀久没听到扶笙说的话,直接开口道:“楚国距离燕京并不远,你说我们能不能亲自去请他来试一试?”
扶笙立即沉下脸来,声音亦添了寒色,“请他来岂不是引狼入室?”
“可是我没有办法了。”荀久咬着下唇,“女帝曾嘱咐过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你,我也是实在无法才会对你和盘托出,你隐卫遍布,想要得到郁银宸的消息应该不难,要不……我们试试?”
“不行!”扶笙一口否决,“请他还不如请大祭司。”
“可万一大祭司并不会呢?”荀久提出疑问,“巫族修炼的是巫术,聚灵法一听就是语真族的法术,大祭司怎么可能会?”
“要实在不行……”扶笙犹豫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我……”
“久姑娘。”扶笙还没说完,手术室的门被巫医打开,一名巫医站在门后,面色焦急地看着她。
“诶,我这就来。”荀久同扶笙打过招呼之后快步进了手术室。
巫医们对于女帝假死这件事分毫不知情,只当她是真的死了,见到荀久回来,忙问,“怎么样?”
荀久道:“你们别太担心,我已经跟他们说了,女帝大概要七八日才能醒过来。”
“可是七八日之后我们还是逃不过生死状。”一名巫医紧张道。
荀久看着她们,郑重交代,“我会想办法,你们也别太过紧张,出去以后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便是大祭司问起也不能说。”
巫医们忙不迭点头,若是让大祭司晓得女帝已经死了,她们所有人都会受罚,且死后魂飞魄散再无法转世投胎。为今之计,能拖一天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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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荀久才收拾好东西,交代了看守的两名巫医注意事项后跟随扶笙出了宫。
这一路上,荀久都没什么心情,脑袋偏往窗外,心里却乱成一团。
马车经过护城河边时,荀久看见一人蹲在岸边,手里拿着一盏无灯芯的莲花灯缓缓放入河中,天色昏暗,再加上那个人蹲着,她看不见容貌,只能觑见一幅宽大的银紫色锦袖以及探出锦袖的半截肌骨匀称的手。
荀久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人的长相上,而是他已经放入河里没有灯芯且没有点燃的莲花灯。
眯着眼睛,荀久觉得这个人非常奇怪。
没有灯芯,且不点燃的莲花灯,放入河里做什么?
就在荀久纳闷的一瞬间,河里已经飘远的莲花灯突然自己亮了起来。
捂住嘴巴,荀久瞪大眼睛想惊呼,河岸边那人突然抬眼,银紫色锦袍衣风猎猎。
望清楚他的面容时,荀久整个人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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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最后出现的人是谁?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