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久着实被吓了一跳。
早上她才刚刚在御花园小惩了韩奕,这才半天的功夫,竟会遇到大司空府上的夫人。
要说大司空韩茂宏的家事,在燕京城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韩茂宏的第一位夫人去得早,给他留下了一子韩奕。
韩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特别宝贝这个孙子,因此管教便宽松了许多,也因此,韩奕越发骄纵,养成了一副高高在上,看谁都像他奴隶的纨绔脾性。
当时,韩茂宏还年轻,在燕京城也算得上美男子,韩奕的娘过世没多久,他便接着娶了第二位夫人。
可是没多久,第二位夫人便因病过世了。
紧接着,韩茂宏又娶了第三位夫人。
同样没过多长时间,第三位夫人也莫名其妙死了。
后来,燕京城便有流言传开,说韩茂宏有克妻命,嫁给他的女人都会不得善终。
也有人传言是因为韩茂宏的第一任夫人泉下有知,恨他辜负了她,所以冤魂回来接连夺了他两位夫人的命。
流言一经传开,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弄得人尽皆知。
韩茂宏也因此不敢再娶,直到他位列三公,被先帝擢升为大司空。
这么多年过去,韩老夫人早就不在了,当年的那些流言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大司空终是不甘寂寞,娶了第四位夫人。
而这第四位夫人,正是眼前站着的貌美妇人。
荀久压下心中的惊骇,定了定心神,假意恍然道:“原来是韩夫人,荀久先前不知,若有什么地方怠慢了夫人,还望您海涵。”
妇人一听她这么称呼,脸色突变,赶紧道:“久姑娘称我为齐夫人即可,‘韩夫人’这名头原是老爷第一位夫人的,我不敢贸然抢了来,这是对第一位夫人的大不敬。”
荀久原就是为了试探这位夫人的脾性才会故意这么称呼的,此刻听她这么急忙纠正,荀久故作了然状,歉意一笑,“齐夫人说的是。”
话完,荀久在心中思忖大司空好福气啊,竟然能娶得这么一位明事理的美人做夫人。
老牛啃嫩草的经典例子。
拉回思绪,荀久对齐夫人道:“大司空位列三公,对齐夫人的疼爱人尽皆知,动手术这么重要的事,自然得与他好好商议一番,你且安心回去,若有哪里不舒服,再回来找我便是。”
“我……”齐夫人蹙拢的眉头没有半分舒展,反而皱得更深,几度欲言又止。
荀久见她不想吃饭,索性亲手为她盛了一碗热汤。
齐夫人接过,面上勉强溢出一丝笑意,“多谢久姑娘。”
“夫人不必客气。”荀久回以一笑,忆起她先前的欲言又止,试探着轻声问:“夫人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听到荀久这么问,齐夫人才刚喝了一口汤便将小碗放到旁边的案几上,面色霎时又颓然下来,嗫喏好久才低声道:“我曾怀过一个孩子,可是才三个月不到就小产了。”
荀久心思一动,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低声啜泣的齐夫人。
齐夫人接过帕子,轻轻试了眼角的泪,继续道:“久姑娘应该知道,老爷他前面几位夫人……因此子息单薄,他一直很想要孩子,可是那一次无缘无故流掉,我也很心痛。”
荀久顺手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之后,我与老爷的感情便逐渐生疏了。”齐夫人继续说:“前些日子,我身子不适,让府医来瞧,府医看过之后惊喜地说是喜脉,我当时也被震惊了,老爷知道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名字都给孩子取好了,甚至还跟我讨论什么满月宴,我起初也认为自己是怀孕了,所以便由着老爷将我捧在手心。”
“可是后来……”齐夫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表情极其为难,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荀久看穿了她的心思,摆摆手宽慰道:“我是大夫,夫人在我面前大可直言,只有完全了解您的病史我才能对症下药,找到更好的医治办法。”
见齐夫人还在犹豫,荀久又道:“夫人尽管放心,对于病人的**,我们这里是会绝对保密的。”
齐夫人听她这么说,顿时放下心来,接着道:“后来有一次,我腹痛难耐,下身见红,我以为又要重蹈覆辙小产,于是不敢惊动府里的任何人,只带了一个心腹婢女借故出府去找外面的坐诊大夫,结果大夫告诉我,我那个症状不是怀孕,自然也没有流产之说。”
齐夫人这么一说,荀久突然想起一桩事。
荀府被抄家不久前,原身有一次女扮男装偷偷溜出府去替长缨大街上要回乡探亲的一位老大夫坐诊,当时她遇到的第一位客人正是眼前这位齐夫人。
也亏得原身医术继承了荀谦真传,否则换成别的大夫,肯定又得断言齐夫人是怀了身孕。
只不过原身医术再高也只能是准确诊断出来,当时的她对于齐夫人这种症状确实束手无策。
而现在……
荀久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如今的荀久是穿越而来的她,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虽然有些难度,但起码不会束手无策。
荀久没想到她与这位齐夫人还挺有缘。
她还在沉思,耳边听得齐夫人道:“当时知晓我并没有怀孕,而是肚子里长了东西以后,我害怕极了。因为这意味着老爷之前的所有期盼都会竹成为篮打水一场空,一直到现在,老爷都还以为我是怀着身孕的,只不过身子太过清瘦,再加上月份少,没见隆腹而已。”
话到这里,齐夫人又再度湿了眼眶,声音哽咽,“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他开口。倘若……倘若让他知道我并没有怀孕,再让他知晓肚子里长这个东西会与那方面有关,他肯定会怀疑我在外面……”
荀久皱了皱眉,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就是让扶笙发出一道悬赏令而已,竟会碰巧遇到韩奕的后母,更会牵扯出这么一大堆事儿来。
“久姑娘……”齐夫人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荀久,神情极其无措,“我如今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能否帮我想个法子?”
“这……”荀久面露犹疑,这种开刀手术做完后,除非是武功高强毅力惊人的人才会在短时间内恢复,否则一般人得卧床静养差不多一个月才能下床。
齐夫人若是想瞒着大司空做了这个手术,那么后续静养的时候也一定会露馅。
可若是如实相告的话,齐夫人又会陷入两难境地。
荀久揉着额头,这还真是件左右为难的糟心事儿!
“夫人您先冷静会儿。”荀久定下心来,眸中闪烁着让人安定的睿智和冷静光芒,“这件事,也不是全无办法,你若是不想回去,可以在这里安歇一晚,容我想个两全的法子。”
荀久这个时候的声音,对齐夫人来说无异于救命的仙音,她连连点头,“只要久姑娘能帮我解决这件事,你想要多少银子都可以。”
荀久勾唇笑道:“分明是按照悬赏令的规则给你赏金,我又怎会收你银子?”
齐夫人摇头道:“公是公,私是私,这件事就如同扎在我心头的一根刺,一天不拔除,我便寝食难安,倘若久姑娘真有办法帮我解决了,那你有什么要求,我若是能满足的,一定不推脱。”
“夫人别想太多了,您这个病状,应该多多休息,什么都不要想,兴许等明天我就能想出法子了,不管如何,这个手术是一定要动的,您腹腔内的东西是一定要取出来的不是么?”
“好。”相处了这么一小会儿,齐夫人越发觉得荀久为人和善,再加上她说的那些话以及每个神情都有安定人心的作用,齐夫人不由得放宽了心,听从荀久的嘱咐早早就上了床榻歇息。
荀久将齐夫人没动过的饭菜端了出来,又轻轻合上门,这才重新走至院中。
扶笙在葡萄架下坐着。
招桐恭敬地立在一旁,见到荀久,赶紧小跑着过来从她手中接过托盘,并讶异道:“那位夫人竟然没有用饭?是不是嫌弃我们这里的饭菜?”
“不是。”荀久吩咐她将饭菜处理了,又道:“齐夫人没胃口,只喝了两口汤。”
招桐“哦”了一声后速速端着托盘下去了。
荀久在扶笙对面坐下,接过他亲手剥的一个荔枝吃下才郁闷道:“你知道被我留下的那位夫人是谁吗?”
“是谁?”扶笙抬起眸。
“是大司空最后娶的小娇妻。”荀久颓然道:“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早上才……”意识到险些说漏嘴将韩奕调戏她的事说出来,她赶紧改口,“也就是说,她是韩奕的后母。”
“嗯,所以呢?”扶笙问。
“这些都不是重点。”荀久把方才齐夫人对她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跟扶笙说了一遍。
末了,抿唇问他:“你可有什么法子让大司空尽快接受齐夫人没有怀孕而是腹腔内长了东西的事实,并且同意她动这个手术?”
扶笙默然片刻,缓缓启唇,“你的关注点可能有点问题。”
“嗯?”荀久不解,拉长了尾音,满脸疑问。
扶笙面色平静,又给她递过来一个荔枝,云淡风轻道:“你应该反问她大司空为什么会质疑她在外面有人。”
荀久眸光微动,似乎从扶笙这句话里面抓住了关键的信息。
突然之间豁然醒悟,荀久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方才只是说出造成肿痈的第一条可能性,齐夫人就已经慌乱成那个样子,若非是正中下怀,她应该要坚持听自己说完所有的可能性才是。
“你怎么就那么聪明呢?”荀久托腮看着对面正有条不紊为她剥荔枝的男人,觉得这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高颜值面容,怎么看都不觉得腻,关键是还配上了高智商。
她应该庆幸自己赚到了么?
蓦然听到这种夸奖,扶笙剥荔枝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抬目看她,微微一笑,“大概是……有菩萨罩着。”
荀久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还真信啊?”
她之前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而已,没想到他还真的放在心上了!
“怎么不信?”他微扬眉,“你是神棍,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应该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荀久撇撇嘴,暗想着这个人傲娇病又犯了,不就是想说她说的话他都会信么?为嘛不能找个直接的方式,非要拐弯抹角的?
说好的深情款款,说好的甜蜜告白呢?
到了他这里,一点都不浪漫!
轻咳两声,荀久正了正神色,“既然问题纠结在齐夫人的外遇问题上,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做?”
“很简单。”扶笙道:“静静坐着等。”
“等?”荀久愣了愣,又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的确来不及去少府了。
扶笙耐心给她上课,“齐夫人并非一个人前来的,那些被她遣回去的丫鬟必定会在大司空的逼迫之下说出齐夫人的行踪,大司空府上距离你这里隔着一条琳琅大街,坐马车的话需要一炷香的时辰,但难免大司空心情急迫,不放心怀有身孕的新夫人这么晚了流落在外,所以他会催促车夫加速,故而还能再缩短三分之一的时辰,也就是说,顶多不会超过两盏茶的功夫,大门必将被大司空府上的人敲响,你若是这个时候进宫去少府,应该会错过一场好戏。”
荀久合拢掉在地上的下巴,顺便再把两个眼珠子也拉回来,惊恐地望着扶笙,说话打结,“你……你还是人吗?”
这么强的计算能力,岂不是间接表明以后她所有的行踪都可以在他的全盘掌控之中?
身子一凛,荀久突然感觉到此人太可怕。
扶笙很无所谓地挑挑眉,“有菩萨罩着,应该算是半个神。”
听到大门外急匆匆的敲门声,荀久哭笑不得,“你这哪里是半个神啊,简直是老神棍好么?”
哀怨完,荀久亲自起身去开门。站在大门外的人穿着一身靛蓝色短打,头戴黑色小罗帽,明显的家丁打扮。
见到荀久,那家丁先是被她的风姿给晃了晃眼,听到荀久浅咳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忙问:“敢问,您是久姑娘么?”
“我是。”荀久淡淡道:“你是来看诊的?”
家丁摇摇头,“不是看诊,而是我们家老爷有请。”
荀久知道眼前的人是大司空府上的,可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凭什么他家老爷有请,她就得去?
“我又不认识你家老爷,他请我去做什么?”荀久懒懒瞥了家丁一眼。
家丁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怯怯指了指身后,“老爷就在后面的马车里,他吩咐了小的务必要将久姑娘带过去。”
“不好意思啊!”荀久言笑晏晏,“这里只有大夫,没有犯人,想要看诊的话请自己上门来,当然,如果你家老爷只剩最后一口气走不动过不来了,那么也不用过来了,直接拖回去准备后事,免得耽误了交代遗言的时间。”
“你!”家丁不由得瞪圆了眼睛,“你不要命了!竟敢这么诅咒我们家老爷!”
“我什么我!”荀久冷下脸来,“如今天色已晚,你们家老爷既然到了我大门前还要耍大牌不肯下车,非要让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过去,我怎么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万一他对我做了什么,或者是即将做什么而未遂致使名声传出去,你们赔得起么?”
一连串的质问加上凌厉的语气让家丁有些吃不消。
没想到长相这么美艳的女人竟然还生得一张利嘴。
“你可知我们家老爷是谁?”家丁越想越不服气,他好歹也是大司空府上的一等家丁,竟被这么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训得一无是处,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只怕得扒下他一层皮,他仰起脖子,横眉竖目瞪着荀久。
荀久冷笑着瞪回去,“你家老爷这么大的架子,莫非是天王老子?”
家丁一呛。
“难不成是六国之主?”荀久眼中浮现讥讽。
韩茂宏之所以会亲自来找她,无非是为了两点:韩奕和齐夫人。
韩奕被她那样惩罚,以后的确是举不起来了。
韩茂宏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
因此,荀久敢确定,大司空多半是为了韩奕来的。
既然注定了待会儿见面会有一场恶战,那么不如趁此机会先来个下马威,让韩茂宏知道她荀久并不是随便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放肆!”那家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大怒,“我们家老爷乃当朝三公之一的大司空,你一个小小贱民,竟敢屡次出言侮辱,该当何罪!”
“哪个大司空?娶了四位夫人,只留得住一位的那个大司空么?”荀久的身后,一道清冷如裹了寒冰的声音飘过来。
家丁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刚想开口反驳,却见扶笙已经站到了荀久身旁。
得见来人竟然是秦王,家丁登时就腿软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以额触地,嘴里连连道:“小的有眼无珠,竟不知秦王殿下在此。”
他说着,便自己扇自己嘴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扶笙冷冷看他一眼,眸色深沉,“你方才……称呼久久为什么?”
看来“御品医师”的身份不颁发圣旨昭告天下是不行了!
那家丁心里“咯噔”一声,他刚刚可是指着荀久的鼻子骂她是贱民来着。
可如今……
秦王竟然称呼荀久为“久久”,那想来巷陌间的传言非虚,这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思及此,家丁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了,他自知说什么都是错,只好一直不停地叩头,额头上很快便淤青一片,有血液渗出。
“殿下恕罪,小的知错了……”
扶笙懒得看他,目光掠向他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上,冷声问:“那里面坐的可是大司空韩茂宏?”
“正是……”家丁磕头磕得眩晕不已,再加上扶笙的气场威压,想也不想连连点头。
“好大的胆子,见到本王不下车,莫非还得劳烦本王亲自去请他下来?”扶笙的语气愈发凛冽。
“小……小的这就去请。”家丁说完立即站起身,摇摇晃晃朝着马车跑去。
韩茂宏今日刚回到府上便听下人们说夫人自中午出来后就一直没回去,刚开始的时候,无论他怎么逼问,丫鬟婆子们都不肯说出夫人的下落,后来他一怒之下便扬言请家法,丫鬟婆子们受不住才不得已招认了齐夫人在荀久家。
韩奕早上被荀久在御花园教训了一顿后来又莫名其妙瞎了双眼的事情,他也是刚刚晓得不久,顿感痛心疾首。
前面这么多夫人全都福薄,除了第一任夫人,后面竟再没有能为他诞下子嗣的,后院的侍妾们原本也有怀上的,可一个个勾心斗角给斗没了。
他如今都快年近五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好不容易盼来新夫人的第二次身孕,却没想到无端卷入了这些事儿中。
荀久那毒妇早上才对付了他大儿子,莫非如今连幼玉肚子里的婴孩都不放过?!
想到这里,韩茂宏周身寒气凝重,杀气迸发,浑浊的老眼内满是憎恨之意,恨不能亲手将荀久千刀万剐才解恨。
“老,老爷。”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韩茂宏掀开车帘,甫一见到家丁满额是血的模样,不禁吓了一跳,“你这是怎的了?”
“老爷……”家丁来不及憋屈,言简意赅道:“秦……秦王殿下在里面。”
韩茂宏陡然变了脸色,不敢置信地死瞪着家丁,“你说什么?”
家丁小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老爷,秦王殿下说您在他面前摆架子,您还是快些下去吧,免得惹他发怒。”
韩茂宏的脸色一下比一下黑,他怎么也想不到秦王这个时候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沉沉咽下一口恶气,他重重掀帘出来,车夫极有眼见,赶紧搀扶着他踩着小杌子站到地上。
到底是两朝元老,几十年的官场不是白混的,老脸上的阴霾不过转瞬便悉数隐藏起来,换上混迹官场必备的标准笑脸,一步一步稳稳走过去,揖了一揖,“老臣见过秦王殿下。”
抬眸之际,略带杀意的眸光在荀久身上停了停,很快又隐匿在他那一脸的标准式社交笑容里。
“大司空好有兴致,这么晚还出来溜达?”扶笙冷然的目光瞟他一眼,语气寒若冰霜。
韩茂宏脸色僵了僵,随后扯出一抹笑,“秦王殿下就莫拿老臣开玩笑了,内子今日出府,至今未归,婢女们指明内子来了久姑娘这里,老臣此番前往便是想将内子接回去。”
荀久无声冷笑。
早就听闻大司空韩茂宏总喜欢在人前装好人,今日一见才知传言有误。
他并不装,反而很直接,直接就先笃定齐夫人来过这里,堵住荀久想反驳的后路。
那么,倘若稍后齐夫人不见了或者是出了什么事,就跟荀久脱不了干系。
反正整个燕京城都知道大司空是老来得子,如今他是弱者。
弱者向来都是被同情和怜悯的。
齐夫人要真出了事,他便可以利用百姓的同情心和舆论让她再度身败名裂,到时候即便扶笙向保她都不能。
心思百转千回,荀久已然从大司空这短短一句话里面听出了诸多意图,心中直感慨不愧是两朝老狐狸,官场那一套信手拈来。
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笑意,荀久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位貌美的夫人,就是不知是否为大司空众位夫人中的一位。”
哼!老狐狸想同她玩文字游戏,那她也不是小白花,即便扶笙不在场,她也照样要戳他痛处,字字句句剜他的心。
韩茂宏前面三位夫人都已经奔赴黄泉,这在燕京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荀久特意强调了他的“众位夫人”,便是在提醒他是个命硬克妻的天煞。
韩茂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阴沉得快起风暴,这个小贱人早上才对他的儿子下了毒手,如今将主意打到幼玉身上来不说,眼下更是仗着背后有秦王撑腰便无所顾忌当众戳他脊梁骨!
这口恶气……他先记下了!
再抬头,大司空满脸堆笑,“久姑娘可真会说笑,老夫就那么一位夫人,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将她带出来,老夫一看便知。”
“这恐怕,有些不便。”荀久明澈的眼眸里逐渐浮现一丝不屑,“那位夫人与我虽是初识,却相见恨晚,感情要好,我邀了她今夜留宿在此,恰巧她身子有些不舒服,早早便歇下了,我出来之前,她曾嘱咐过任何人都不要去打扰她,大司空如今让我去带她出来,她要真是你夫人,那我无话可说,可万一不是,那这大晚上的,大司空驾着马车出府来我的地盘上私会别人家的夫人,这话要是传出去,影响的是我的名声还是您老人家的名声?”
“你!”韩茂宏老眼蓦地瞪大,山羊胡气得一翘一翘的。
不过是接幼玉回府而已,怎么从这毒妇嘴里说出来便成了深夜私会别的女人?!
荀久低眉抚了抚修剪圆润,灯光下泛着光泽的贝甲,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透着点无辜,“大司空,见不见的,你倒是说句话,别老冲我抛媚眼,我人年轻,心脏承受能力小,怕待会儿会直接被你吓晕过去,无法为你将那位夫人请出来。”
喉咙口似有腥甜涌上,大司空身形颤颤,险些没站稳。
家丁赶紧上前来搀扶住。
好不容易站稳了,他才重新抬起老眼,饶有深意地看了看荀久旁边好久没发言的扶笙,假意笑道:“秦王殿下深夜来此,莫非也是……”
“看病。”不待大司空说完,扶笙冷冷吐出两个字。
荀久心中冷哼一声,这老狐狸,从她这里讨不到好便将焦点转移到扶笙身上,想借秦王深夜逗留此地来借题发挥。
不过,他这算盘打得不太响。
遇到扶笙这毒舌,只怕他会更想吐血。
荀久冷眼看着老狐狸,几乎能猜到他接下来的话。
“殿下,恕老臣直言,前太医院使才刚刚因为杀人罪被抄家,久姑娘虽然得了金书铁券的庇护,可她到底是罪犯荀谦的女儿,难免会将抄家之恨藏于心头,伺机报复……”
“恕本王直言。”扶笙凛冽的声音打断他,“大司空此前已经死了三位夫人,在燕京有着克妻天煞的名声,虽然最后一位还活着,可到底你名声在前,难免煞气未散,不小心克到新夫人腹中的胎儿。你要不要考虑提前休妻?”
这**裸地将人家伤口剖开了再撒一把盐的狠毒,连荀久都不由得暗自唏嘘,谁要是得罪了扶笙,估计他不用动武,直接一张毒舌就能把人活活气个半死。
大司空年纪大了,才刚知晓儿子被荀久废了紧接着又瞎了眼,此刻再被秦王这么一刺激,心脏确实是承受不了,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家丁和车夫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将大司空他老人家抬回了马车上,没多久便回了府。
目送着大司空府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荀久侧目望着扶笙。
夜幕下,他精绝的轮廓被风灯照得明朗柔和,仿佛刚才冷着脸漠然对人的那个冰山不是他。
在荀久没看见的角度,扶笙耳畔浮现一丝红晕,被她盯得极不自然。
浅咳两声,他正色道:“你有话便说,不要老是冲我抛媚眼,我年纪不小了,经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力。”
荀久:“……”
回到前厅,姜易初已经用完了饭,闲闲坐着喝茶,看那样子,便是在等着与扶笙一道回去。
见到二人进来,他慢慢抬起眸,满脸钦佩,“你们俩真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他一直以为荀久最擅长医道,今日才知损人的功夫也不亚于子楚。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般一般。”荀久恭维道:“比起姜丞相来,我还欠些火候。”
姜易初淡淡笑开,看向扶笙,“子楚,何时回去?”
扶笙瞥他一眼,“你与我不顺道,问我作甚?”
“怎么不顺道?”姜易初挑眉,“我来了燕京城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想过要请我去府里坐坐,传言里,旁的女人进不去秦王府,那我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男人,怎么也不该被拒之门外的吧?”
扶笙淡淡给他普及,“秦王府还有一条规矩。”
“哦?”
“长相会造成灾祸者,拒绝进府。”
“噗——”荀久一口清茶喷出来。这是夸奖呢还是夸奖呢?
姜易初无奈地揉着额头,看向荀久,“久姑娘,你成天跟他在一起,听他这么说话累不累?”
荀久违心一笑,齿间挤出三个字:“习惯了。”
实际上,她也很无奈。
可是没办法,扶笙生性如此,若是他哪天深情款款地来句告白,她反而会怀疑他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姜易初很是钦佩地望着她,“爱情的力量果然伟大,我这么多年都不习惯,你这么短的时间就习惯了。”
荀久勉强微笑,“被迫习惯。”反正扶笙又不会戒掉他的毒舌,她想不习惯都难。
扶笙虽然撂下话,但最后,姜易初还是如愿以偿与他坐上商义的马车一道去了秦王府。
终于送走了两尊大神,荀久一屁股坐在软榻上,身子一斜就不想动。
招桐端了热水进来,“姑娘,看您劳累了一天,来泡泡脚舒缓舒缓。”
荀久勉强直起身子,脱了鞋袜将脚伸进木盆里,水温控制得恰到好处,里头放了些东西,荀久才刚刚沾到水,便觉得全身心的放松。
招桐趁机道:“红花在水里烧开再加一勺盐,这个呀是奴婢看医书得来的方子,想着姑娘今日劳累,便自作主张弄了来,希望能对姑娘有所帮助。”
“小丫头学的倒挺快。”荀久满意地勾了勾唇。
招桐站起来走到荀久后面给她捏肩,“姑娘,留在客居的那位夫人,我总觉得眼熟得很,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大司空的新夫人。”荀久直接道:“方才大司空还来接她来着。”
招桐“啊”了一声,“竟然是大司空的第四位夫人?!”
“你认识她?”荀久不答反问。
“那是。”招桐笑道:“这燕京城,谁不晓得大司空的第四位夫人不仅为他洗刷了克妻的名声,还让他老来得子。”
话到这里,招桐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瞪大眼睛,“齐夫人既然是姑娘亲自诊出来准备开刀热身的病人,那她……那她岂不是没有怀孕?”
“嘘——”荀久抬手示意她噤声,“这件事,绝对不能外传。”
“为什么?”招桐不解,“大司空好不容易老来得子,结果却被误诊,反正这种事儿早晚都会被知道的,姑娘这般替齐夫人隐瞒,到时候让大司空发现了端倪,岂不是会对我们不利?”
“我答应了齐夫人不说的。”荀久道:“只有这样,她才能配合我动手术,如今院子里除了齐夫人,便只有你我和柳妈妈三人,这件事我不希望有任何流言传出,只要保密工作做好,我自然有的是办法让齐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名正言顺地流了。这样的话,大司空也不会怪罪于她。”
其实,方才扶笙那句提醒大司空当心克到齐夫人肚子里孩子的那句话无形中帮了很大的忙,便是最后齐夫人的“孩子”没了,也只能归罪于大司空的克妻命。
“奴婢晓得了。”招桐了然地点点头,“我和柳妈妈一定守口如瓶。”
大概是心中有事的原因,齐夫人这一夜睡得不太好,翌日也是早早便起床了。
来到前厅的时候,柳妈妈才刚把厨房将灶火烧起来。
“夫人怎么不多睡会儿?”柳妈妈见她面色不大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劝慰。
“我习惯了早起。”齐夫人勉强冲她一笑,又问:“久姑娘起了没?”
“姑娘应该快了。”柳妈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不过得劳烦夫人再等等。”
“无事。”齐夫人和蔼地摆摆手,“许是我起得太早,没对上她的时间,等一等也无妨。”
柳妈妈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径自忙去了。
齐夫人一个人静坐在前厅,昏暗光线里,她的面容亦如蒙重重雾霾,久久不散。
招桐砍价一流,早早就去了市集同卖菜的小贩们血拼去了。
回来的时候,荀久已经起了床,她将菜送去厨房以后回来对荀久道:“姑娘,我今日在菜市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荀久见招桐说话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齐夫人,心中思忖莫非这件事与齐夫人有关?
齐夫人原就心神不宁,被招桐这个眼神吓得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招桐朝她歉意一笑,尔后挠挠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韩德君不知什么原因双目失明了,女皇陛下突然特赦他回家休养,说以后都不用进宫伺候了。”
齐夫人端着茶杯的手一抖,直接摔在地上碎成数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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