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了升月楼,里面还坐着几个勋贵家的膏粱子弟,这几人跟洛风年纪相仿,却没什么缘分结识。无法,他们还在吃喝嫖赌时,洛风已在国子监闯出名声,当这些人被迫去书院时,洛风已经游学去了,是以双方虽然听说过对方的名号,却是头一次见面,还是在平康坊这种风月场所,就挺新奇的。
开始还有些拘谨,等发现尚书家的嫡子也是个会享乐的后,气氛就活跃起来。
几杯酒下肚,话语不多的莱西率先开口,“听说孟兄出去游学,一走便是五年,定是去过不少地方,能否给大家讲讲?说实话,莱某家中拮据,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京城。在下资质平平,考了两年都未考过,今年是最后一次,再过不了就死心了,回去置几亩田产,粗茶淡饭,了去一生。
哎……大齐沃野千里,我却只能偏安一偶,实在窝囊。借这个机会听一听孟兄走过的地方,聊一聊风土人情,畅想一番,权当是亲自走了一遍。”
时下有资本去游学的都是有些家底的豪族,孟旭虽出身下层贫民,但他赶上好时机,李策不是吝啬的主子,抢到的战利品基本会跟下属分享,再加上孟旭自己有本事,积累的财富不知凡几,只是他过惯了苦日子,一遭发迹,除了平时吃的好些,并没有要穿金戴银,日日锦衣华服的习惯。
“光说有什么意思,不如画下来。”有个喝的醉醺醺的纨绔起哄道:“孟兄不妨画一幅你印象中最深刻的风景,赠给莱兄弟,也好让他‘睹画思景’。”
“是极是极,我等也想见识一番孟兄的画技。”
洛风有些骑虎难下的恼怒,莱西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咱们聊聊就好,画出来就失了想象的空间,显得庸俗了。”
一人搂着个丰满的女子走来,手不断的在女人身上揉捏,他揶揄道:“想象有什么意思,要像我这样有一手掌握的实感才有趣呢,大家说是不是?”
几个“同道之人”纷纷嚷起来,“张兄所言极是,咱们玩的就是实打实。”
洛风推不过,只能应承道:“雕虫小技,只盼莱兄莫要嫌弃。”
莱西这会儿酒已经醒了,怕得不行,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敢当着尚书家公子的面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喝酒误事,今后再不可放肆了。
他心惊胆战的看了眼孟洛风,道:“孟郎君随意就好。”
早有人拿来笔墨纸砚,洛风铺开纸,想了想笑道:“让我印象最深刻的约是游杭州,登六和塔,观钱塘潮水时的惊心动魄。”他提笔一气呵成,画下一幅观潮图,题诗道:“海神东过恶风回,浪打天门?壁开。浙江??何如此,涛如连?喷雪来。”
商微击掌赞叹说,“孟兄画功深厚,已不输给名家,等到将来位极人臣,此画千金难买。莱兄还说自己运到不好,这福气不是来了嘛!你可要收好此幅画,将来可以传家。”
莱西愣愣地看着画卷,不可置信的道:“孟兄,真的赠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莱西此生不会再有科举的机会了,这幅画就当做是赔偿吧。
“孟兄的画技好似跟时下有所不同?”不知谁提了一句,诸人仔细去看,才发现确实不同。
齐人作画讲究意境,所谓“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而孟洛风笔下的风景,笔峰细腻,虽有大气磅礴之势,却失了“妙景”的韵味,风格更为写实。
蒋远恍然道:“听说孟兄家中有一幅陛下赏赐的舆图,你必然是日日描摹,所以绘画的风格才更似舆图。”不等洛风解释,他高声赞叹道:“孟兄连舆图都能画下来,难怪连钱塘观潮图也能信手拈来。”
商微感慨说,“商某这辈子怕是去不了那么多地方,但身为大齐人,不亲眼看看齐国的疆域就太遗憾了,枉为大齐子民啊。”
喝的醉醺醺的纨绔子弟接口道:“原本是挺遗憾的,不过现在有孟兄!你回去把舆图拿来给我等瞧一眼,就没有遗憾了。”
莱西隐隐觉得事情不对,他忍不住开口道:“你们怎能拿舆图的事开玩笑,孟兄他……。”
莱西的话未说完,就被蒋远打断,他不满的道:“莱兄,你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你说不想有遗憾,咱们兄弟舔着脸给你求来画,轮到咱们有遗憾,你就说风凉话,有你这么当兄弟的?”
莱西想说舆图事关国事,岂能当做玩闹间的筹码,他此时心里万分后悔,这件事说到底是他起的头。满脸的惭愧在看到孟洛风那张镇定自若的面庞时突然顿住了,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孟洛风是兵部尚书之子,而京城的交际圈魏晋分明,外人很难融入进去,以对方的身份,照理来说,是不会来赴约的。
莱西先前不信商微能够请来孟家的嫡子,才会跟着出来看看。
可他来了。
他以为对方跟商微熟悉,挨着面子才会来赴约,但是根据先前的观察,二人之间并没有太多交集,这就很奇怪了,他跟孟郎君更加不熟悉,也不好直接问出疑惑,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没闹明白,对方怎么会送他画?
洛风卷好画卷,递给莱西,笑道:“莱兄面色不好,看来是不胜酒力啊,要不要让人送你回去,免得明日起来头疼?”
莱西双手接过画卷,本想说他没有醉酒,但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就成了,“好!”
升月楼的服务十分周到,又有尚书家的郎君亲自嘱托,莱西在小厮的搀扶下走出房间,倏然回头,就看到孟洛风唇角挂着的那一抹冷意,他的心突然慌乱起来,脚步凌乱,看着倒真像是喝醉后的跌跌撞撞。
商微躬身拱手一礼,“多谢孟兄成全,商某就等明日一饱眼福。”
孟洛风拱手,“既然已经约定,那孟某今日就先回去了。”
蒋远喝的醉醺醺,搂着一个女子起哄道:“重头戏还没上来,孟兄怎能如此扫兴?来来来,咱们不醉不归!”
洛风推开伸到眼前的酒杯,淡笑道:“下次吧,孟某刚回京,还有不少事要处理。今日诸位的花费都算在我身上。”
“好好,孟兄爽快,老鸨,听到了没,兵部尚书家的公子请客,还不叫月儿姑娘来。”
孟洛风没管别人起哄,看向商微,道:“商兄要一块儿走吗?眼下虽还未到宵禁,但租车怕是不易。”
“恭敬不如从命,请孟兄载我一程。”商微拱手作揖道。
回到状元楼,就见褚老狗缩在软蹋里打盹,商微看了他一眼,不耐烦的道:“你怎么又来了?就不怕被人瞧见?”
“瞧见了就灭口,多大点事。”
商微皱了皱眉,训斥道:“关键时刻,你少节外生枝。”
“知道,知道,我做事你放心。”褚老狗殷勤的倒了茶,双手递过去,“如何?那小子上钩了没?”
商微冷笑一声,“不过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毛头小子,只要把他高高捧起,他不想丢脸,自然就得乖乖应承。”
“还是你有法子!嘿嘿,等事情曝光,孟旭的兵部尚书怕是当不成了,不死也得褪层皮。只可惜,咱们没法子看京城的好戏喽。”
商微抿了口茶,“那个蒋远,你哪里找来的?靠不靠谱?”
“放心,是万贵妃娘家嫂子的侄儿,被咱们的人引着去赌坊,欠了一大笔银子。”褚老狗打了个哈欠,“我跟他说,你跟赌坊的老板是挚友,只要你肯帮他说话,就能免去赌债。那小子是个傻缺,再好唬弄不过。不过有件事挺奇怪,那个蒋氏不是有身孕了吗,宫里派来个女官形影不离,连上茅房都要跟着。看管犯人都没这么严苛,其中定走猫腻,只可惜咱们明晚就要撤了。”
商微嗤笑道:“这么好奇,不如你留下看看?”
“咳,不过是后宅中的那些破事,混在后宅看的多了,没什么新奇,哪有舆图重要。对了,明日约在什么地方交货,我好通知兄弟们提早准备。”
“酉时三刻,白云寺!”
商微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密谋时,有人同样敲顶了白云寺的行程。
“你回去跟主上说,一切按计划行事。”
黑衣人点了点头,翻出围墙,身影融入墨色,洛风握着酒盏,走到窗前,?光穿过树阴,漏下了?地闪烁的碎?。他一口闷干茶水,露出一抹笑意。
白云寺位于西市的群贤坊,出去便是金光门。在大齐道教氛围浓厚的前情下,它是少有从前朝一直流存至今的庙宇。七八个僧人在后院开辟出几块田地,晨时做早课,下午耕地种菜,到了酉时三刻这个时间,早已熄灯休息。附近的百姓习惯了他们的作息,晚上几乎没人会过来。
就在这万籁寂静的时候,有人提着一盏风灯,缓缓的走入一间偏僻的房间。这里原来是白云寺的柴房,只是因为僧人们走的走,还俗的还俗,房间一下子空出不少,久而久之,柴房就荒废了。然而在今夜,柴房里围满了人。
蒋远进来时,差异的挑了挑眉,他没想到在升月楼喝酒的纨绔都来了。哥俩好的搂住其中一人的脖子笑道:“张兄,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只对美人有兴趣。”
那人被搂住,下意识肌肉紧绷,推开蒋远,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是男人,你别靠这么近,本公子的怀抱只留给美人。”
蒋远被气笑了,“滚滚滚,老子又不是断袖。说起来张兄的声音听着有些不对劲,莫非是昨夜玩得太野,把嗓子叫坏了?什么新玩法?说给兄弟听听,也让我开开眼。”
“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等蒋兄亲自体会就知道妙处了。”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体验体验。”他看了看天色,“现在什么时辰?孟洛风那厮不会不来了吧?”
“他来了。”商微指着远处一点亮光,笑着说道。
孟洛风提灯走来,手里抱着一只长条木匣,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似乎有些惊讶,“我以为只有商兄会感兴趣,没想到你们都来了?”
“孟兄这话就不对了,咱们虽然都是纨绔,可纨绔也有一颗爱国心。”一名纨绔拿着袖子几下抹干净屋内唯一一张案几,神色略有焦急,“快快,让我瞧瞧,咱们大齐的疆域有多宽广。”
洛风笑了笑,没在卖关子,打开盒子,拿出舆图,一边打量众人的神色,一边缓缓展开。商微几个凑到近前,就见图上山峦迭起,牧野千里,其中还有小字标识出关隘和军事守备,只是光线太暗,看不清晰。
不过,确实是舆图无误。
商微跟身边的人交换了个眼色,卷好图小心翼翼地放回匣里,心中升起万丈豪情,“陛下励精图治,我大齐才能繁荣昌盛,有孟大人这般忠心不二的臣子,君臣相宜,百姓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他拿出一壶酒,灌下一大口,“敬我大齐!”
他身边的人接过酒壶,也灌了一口酒,“敬大齐!”
把酒壶扔给洛风,“孟兄,来一口。你昨夜滴酒未沾,今夜不会也不给面子吧。”
洛风笑着接过,喝下一大口,道:“难得有好酒,我怎么会错过。不过这酒,不似京城酒坊所出。”
“原来孟兄是同道中人。”商微见他喝了酒,遂安心的笑道:“这是洛阳‘天外楼’酒坊的酒,我也只得了一壶,原是打算等中举再拿出来的,不过此时喝更应景。”
一行人嘻嘻哈哈,哄着洛风饮下不少,距离宵禁还有小半个时辰,洛风已有了醉意,他双眼迷离的一拱手,“舆图事关朝廷机密,还请诸位保密,不然孟家的清誉就要毁在我手里了。”
他似乎要鞠躬,结果一头栽在地上。商微将人扶起,让他靠在墙角,轻轻的推了推他道:“孟兄,孟兄,你醉了吗?我送你回府。”
见孟洛风没有反应,商微在他耳边低声道:“孟兄,你说将舆图赠给我,君子一诺重千钧,那我就把东西带走了。”
“没想到孟旭的儿子这么不经喝,才半壶酒就醉了。”褚老狗不屑的哼了一句。
“你也不看看是什么酒,‘天外楼’的一日醉,换做是你,也得醉到明日。”
“既然他醒不过来,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带走。这人可是孟旭的嫡长子,卖给突厥或者逍遥城都能得不少银子吧。”
商微摇摇头,“孟洛风名声太响,城中守卫基本都认得他,风险太大。”
“那就杀了,重创孟旭也算一件功劳。”
“杀了他必定会惊动皇帝,咱们带着舆图目标太大。”商微的目光落在熟睡的年轻男子身上,“这次就算了,再图时机吧。”
蒋远握着酒壶,听到这些人要把舆图带走,他虽然是个废物,却也知道舆图对朝廷的重要性。战战兢兢的低吼了一句,“你们疯了吗,这么做是要杀头的。先前不是说好,只拿来看看就让孟洛风带回去?”
褚老狗笑了笑,“差点忘了,咱们这些假货里还有个真货。”他问商微,“这人怎么处置,要不要杀了,再伪装成孟洛风杀人灭口?”
“什么真货假货,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蒋远两股战战,脸白得毫无血色,“你们别乱来,我阿姐是万贵妃的嫂子,蒋家只我这么一根独苗,杀了我,你们一个和都跑不了。”
商微道:“不必去管,他欠的那些赌债就够他喝一壶。”说罢一个手刀砍在蒋远脖颈上,将他劈晕过去。
“咱们分散出京去洛阳汇合,再借漕帮的水路回去。此去途中若是被人抓获……。”
“放心,绝不拖累兄弟。”褚老狗咧开嘴,指了指藏再牙齿中的毒囊道。
商微颔首,他肯把功劳分出去保他们一命已经算得仁至义尽,此时不再多话,把木匣背在身后就要离开。
却不想,听到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商兄这就走了,未免太无情了些吧。”
商微全身的汗毛竖起来,僵硬的回头,就看见孟洛风不知何时站起来,双手插袖,正笑盈盈的望着他。
“你,没醉?”
“原是醉了,梦见我家先祖出言警示,我若再不醒来,岂不是成了覆灭孟氏一族的罪人。”他的笑意倏然变得冰冷,“商兄想把舆图带去哪里?”
褚老狗笑呵呵的说道:“孟兄误会了,我们看你醉了,又叫不醒,就想先把舆图送回孟府,再叫孟家的下人煮一碗醒酒汤来给你。我家虽然比不得孟大人为官权重,可好歹也是官宦之家,岂有不知舆图的重要。”他顶替的身份是工部员外郎家的幼子,说出来的话还是很能叫人信任的。可惜,他碰到的是孟洛风。
“你是张郎君吗?若是我没记错,他从昨日起就一直在升月楼!”
商微闭了闭眼,心里再无侥幸,他眼眸一厉,声音森冷道:“中计了,一起上,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