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满楼前,车辆人流络绎不绝,房彦谦站在门外,他生活素来俭朴,从未来过这等奢华的酒楼,看着进出都是锦衣华服的富埒王侯,再看看身上的布衣,他一时有些踌躇。
房二郎倒是来过几回,不过都是跟同窗一块儿来的,父子俩站在门外,已经引得不少人注意,他清咳一声道:“阿父,咱们进去吧。”
房大人点了点头,二人走进大堂,就有小二迎上来笑道:“二位客人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咱们香满楼?”
房二郎拱手一礼,“跟同窗来过几回,今晚约了人在三楼厢房。”
父子俩并不知道这间酒楼是晋王的产业,也不知晓三楼厢房是李珏的专属。
小二快速将二人打量一番,露出热情的笑容,“原来是房大人跟房郎君,您二位不早说,小的这就领二位去厢房。”
房家父子互看一眼,跟在小二身后,他们绕过一条长廊,喧嚣离得越来越远,房二郎戒备的四处查看,将父亲挡在身后,“小二哥,咱们是否走错路了,这里并非是去厢房的道路。”
小儿笑盈盈的解释说,“没错,三楼厢房是咱们东家的专属,东家喜静,就另开辟了一条通道。”
三人拾级而上,这里果然看不到其他的人,小二拿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进去,“二位请进,东家还要一会儿才到。”
房彦谦客气的道:“有劳。”
“哪里哪里,您二位稍坐,小的去准备茶点。对了,房大人对茶可有喜爱?”
“不必麻烦,白水即可。”
“那怎么行,您二位可是东家的贵客,要是怠慢,掌柜得扣小的银钱。白水太失礼了,这样吧,小的斗胆请二位尝尝店里新来的绿茶。”不等房家父子婉拒,他便已经转身下楼去了。
这间厢房大的有些离谱,父子二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点心未动,茶倒是喝了不少。
“看来这茶颇合房大人的口味。”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轻笑,房家父子看到来人,面色皆是一变。
“王爷,下官没想到‘香满楼’的东家是您。”房彦谦恭敬的作揖行礼,“不知您叫下官来有何吩咐?”
“房大人莫要着急,咱们先用饭。”他打了个响指,就有小二端上各色精美佳肴。房家父子第一次坐椅子,略有些不习惯,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李珏的话吸引过去。
“别客气,趁热吃,这些都是招牌菜,冷了就失了风味。”
房彦谦不知晋王的目的,有些拘谨,房二郎不管这些,不断的吞咽口水,这道酸菜鱼汤他听友人说过,滋味妙不可言,回味无穷,可惜来了两次都没吃到。
等晋王动筷,他忙不迭给父亲夹了鱼肉,盛了碗汤,就管自己吃起来。
唔,果然好味道!
房大人嫌弃的看了眼这不争气的儿子,试探着问道:“王爷,咱们不如先谈正事,不然下官实在没有胃口。”
李珏笑道:“那就边吃边说,本王这里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房大人抽了抽面皮,王爷没有,他房家有。
只听得耳畔边传来晋王说话声,“房大人这巡按御史当了快有四年,可有想过换个环境?”
“王爷这是何意?”房彦谦握着箸的手微微一抖。
李珏啧了一声,“本王跟杨明杨大人有了些交情,听说他想去苏州,那里可是重灾区,想要重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当地门阀也不是那么好应付,他虽然聪慧,为官经验不足,本王就想给他寻个稳重的帮手,不知房大人可看得上常州刺史的位置?”
“王爷莫要寻下官开心,官员调任乃是吏部的职责。”
李珏没有在意房彦谦刻板的语调,一手拨弄着茶盏里的茶叶,使得叶片起起伏伏,“若本王没记错,房大人今年四十有五,在过五年就到知天命的年岁。巡按御史号称代天子巡狩,可惜强不过地头蛇。”他抬眼,意有所指的笑道:“荣州之行,想必房大人深有体会。
汤勺“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房二郎赶紧起身赔罪,李珏摆摆手,让他坐下,“无妨,味道不错就多用些。”
宴无好宴啊!房彦谦不知晋王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也不晓得对方是否知道是他拿回了让韩家抄家的证据,沉默了一会儿,眼神犀利的看向李珏,“王爷想要下官做什么?”
“房大人多虑了,本王不会勉强你,只是前段时间跟杨明通信,说起咱们大齐税制的弊端,他对本王提出的‘丁地合一’很有兴趣,想要在苏州试验一番,只是他无法身兼数职,本王只能舍下脸面请几个看的过眼的人去帮他。”
房彦谦果然被新税法吸引了注意,他思考后问,“王爷说的丁地合一是指取消丁税,把税摊在田地上?”
“不错,房大人去过荣州,应当知道那里的情况。门阀豪强兼并土地,百姓无地可种却还要交税,只能成为佃农甚至隐户。新税则不同,田多丁税多,田少丁税少,无田无丁税,这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除‘富者田连阡陌,却少丁税;贫者无立锥之地,反多徭役’的现状。”
他想,等农民不再被束缚在田地上,无田者可以选择经商、从事手工行业,等到孟清河将洛阳的水运理顺,他们还能从事运输业,多样化势必会带动经济贸易,盘活整个大齐,百姓日子好过了,国家还愁收不到税。
房彦谦吃了顿食不知味的佳肴,回去时比来时更加沉默,房二郎跟着父亲到书房,开口就打了个饱嗝,被老父亲狠狠的瞪了眼。
“你怎么看?”
房二郎一听这话,便知道父亲动心了,他认真的思考后,道:“儿认为父亲的可以一试。晋王既然能说出常州刺史,说明他有十足把握。虽然说是让父亲去助杨大人一臂之力,但他若不看重父亲,何必多此一举,直接把父亲调走就行了。以父亲的脾气,还会反对杨大人去做这种利民的好事?
王爷能知道那件事,说明是他替阿父做了描补,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看,王爷能知道,其他人也能,阿亲谨慎是对的,只是难免憋屈了些。
与其在京城战战兢兢过活,不如去地方,趁着还有精力,去履行阿父心中的抱负。”
“那你跟大郎……。”
“大兄若通过吏部考,跟阿父一样是大齐的官员,迟早要经历官场上的黑暗。可况大兄只是性子跳脱,又不是蠢。我嘛,等您上任,我就去百草堂,儿子是西平郡王的护卫,您只管放心,别人有手段也使不到儿身上。”
房彦谦没有出言训斥,拍拍次子的肩膀。心中升起一股豪情,原以自己会庸庸碌碌地过着这一生,没想到竟还有机会实现少年时定下的抱负。
咕噜噜!腹中空空的饥饿打断了房大人的畅想。房二郎笑眯眯的道:“幸好儿聪明,让小儿把菜肴打包回来,儿这就去给阿父端来。”
房二郎走到门外,书房内传来房大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为父亲平日怎么教导你的,莫要贪口腹之欲,你大吃大喝不说,竟还把菜带回来,你你……。”
房二郎扬声道:“那父亲吃还是不吃?若是不吃,家中没有其他饭食了。”
没有再听到房大人的声音,房二郎哼着小曲儿,面上难得有了年轻人的轻快。
李策把调查细作的事甩给晋王,就真的没在多管。朝臣们收到消息,生怕这位风流王爷借此机会对家中女眷无礼,纷纷开始自查。查来查去,细作没有查到,反而查出些陈年旧事。
原以为病死的小妾是被人捂死了扔在井里;庶子不忿区别待遇暗戳戳想要谋害嫡子,就连平日看着乖巧懂事的女孩儿也明里暗里别苗头。这让以为家中妻妾和睦,兄友弟恭的大老爷们好一阵没脸,让皇帝看足了笑话,每日上朝都会问一问话,“爱卿昨夜睡的可好?”
没人会说睡得不好,只是内情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就在皇家围观看笑话的怪异氛围中,各家不敢再查下去,生怕扯出更大的丑事。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找晋王谈过后,就把调查重心放在谋杀程铁衣和甑应文的凶手以及目的上。
时间转眼过去两个月,度过了炎热的夏季,不过京城的氛围并未因为凉爽的天气而缓和。
东南西北四道城门,都有金吾卫严加看守,每一个入城的人,不管身份,都要经过详尽的调查。祖上三代未出过江湖匪类才能入城。
这般严苛的检查让百姓叫苦不迭,只不过在逮住了三伙拍花子团体,解救出几十名被拐的儿童和妇孺后,怨言逐渐消弭不少,京兆尹难得受到皇帝的嘉奖,这也算是无心插柳。
等待查检的人群里,有两名年轻男子鹤立鸡群,二人戴鞨巾穿草履,明明一副普通百姓打扮,却跟周遭的人格格不入。面庞白皙的青年抬头望向巍峨的城墙,感慨万千道:“终于回来了。”
“孟兄一去就是五年,我想再没人能跟你似的在外游学这么久。”温文尔雅的青年,笑看他说道。
“商兄说笑了,大齐幅员辽阔,某一生都未必能走完,区区五年而已,看到的也只是疆土的一个角落。”
“孟兄莫非是想成为第二个‘青山客’?”
孟洛风摇头笑了笑,遗憾的道:“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有心而无力啊!”二人很快通过问查,进城后,商微指了指“状元楼”说,“我在这里定了客房,孟兄有事就来寻我。”
“一定一定。”孟洛风一拱手,笑道:“距离秋闱还有段时间,商兄不必太过辛苦,可以先去东西二市逛逛,劳逸结合才是养生之道。我先回去拜见父亲,等过几日再来寻商兄。”
商微道:“那好,我便恭候孟兄,说来我对京城的平康坊心驰神往,只是头一次去,难免羞涩,还是得寻个知情人一道放心。”
“好说好说,我这个东道主一定带你好好的领略一番。”
告别商微,孟洛风租了辆牛车,慢悠悠的赶着往胜业坊去,谯国公府的门房揉揉眼,看到个跟二郎君长的颇为相似的人过来,走近一看还真是他,立即往府内喊了一声,“二郎君回来了。”随后热情的迎上来,“二郎君这次回来不走了吧?怎么没事先通知家里?让小的错过了得赏钱的机会。”
孟洛风笑着丢给他一角银,“事先告诉你们,好让你们去给洛白那小子通风报信?他人呢?”
“这个,这个……。”门房在孟洛风似笑非笑的眼神下,老实交代,“三郎君去颜府了,他近些日子常往颜大人家跑。”
“是,礼部尚书颜大人家?”
“对的对的,三郎君跟颜大人的孙子颜小郎君是好友,颜小郎君偶尔也会上府上来做客。”
孟洛风嗯了一声,把牛车交给门房,“把车还回去,余下的才是你的赏钱。”
门房看了看手里还没捂热乎的银子,跟老黄牛大眼瞪小眼,欲哭无泪,完了,二郎君出去游学回来,好似比以往更抠门了。
孟旭收到消息,儿子终于舍的回来,跟同僚打过招呼回府,路过颜府,顺道把小儿子捞回去。
孟洛风满脸不愿意,“阿父不是答应我去找颜文玩,你堂堂兵部尚书,陛下亲封的谯国公说话岂能出尔反尔。”
“你哥回来了。”只一句就让孟洛白闭嘴,孟大人意味深长看着小儿子,“我记得他出门前给你布置了不少课业,每年还会寄试题回来,整整五年的考题,你可记得做了多少了?”
“阿父,兄长要是揍我,您一定得救我。”孟洛白抱住孟旭的腰,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瑟瑟发抖。
孟大人撕开儿子,捋了捋胡子,有些心虚道:“五年前你哥的枪法已经能跟为父打的不相上下,五年后为父只怕不是他的对手,你自求多福吧。”
“阿父,你怎可如此残忍?”孟洛白眼看离家越来越近,心里越发紧张,他闭了闭眼,豁出去道:“阿父要是不帮我,我就告诉兄长,我去平康坊的银子都是你给的,你不仅没看管我,还说人不风流枉少年,趁年轻就该多去见识美人。”
“臭小子,你胡乱说什么,我哪里说过这种话。”马车停下来,孟洛风站在门外,车夫对这父子俩的行为早已见惯不怪,淡定的见礼,“见过二郎君。”
车内争吵的夫父子齐齐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孟旭从车上跳下来,走上去,一巴掌拍在洛风肩上,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臭小子,总算舍得回来了?肩膀结实了,看来在外没拉下孟家枪法,不错不错,走,咱们演武场走一个。”
洛分含笑作揖,“今日就算了,明日再陪父亲练练。”他脸一摆,转头对着正想从后门溜走的洛白冷冷的道:“你要是敢溜,从明日开始功课翻倍。”
孟洛白神情一僵,耷拉着脑袋走过来,恭敬的给兄长行礼,“阿兄走了五年,弟弟甚为想念。刚才只是突然想到兄长,太过激动喜极而泣,想收拾好情绪,再来给阿兄请安。”
“是嘛,原来你这般思念为兄?”洛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既然如此,今晚咱们兄弟俩就抵足而眠,我也正想考教你学业张进了没?”
孟洛白的笑脸再也崩不住,频频回头去看父亲,孟旭偏头不去看幼子那可怜兮兮的眼神,哥俩好的搂过儿子的肩膀,“都站在门外做什么,有事回府说去。”
等进了屋,孟洛白心知逃不过,认认真真的躬身长揖,“阿兄,我认错。你布置的那些课业我只做了一小部分,我不该贪玩,从明日起,我会把那些功课都补上。”
洛风转动手中的茶盏,笑着点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什么时候把功课补完,你什么时候再出门。”
洛白卡壳了,那他岂不是大半年别想出门,即便身上每个细胞都在抗议,但他不敢反驳,他太了解兄长的黑心,咬咬牙,把心一横,“是,我这就回去做功课。”
等书房只剩父子俩,孟旭叹息一声,“这顽猴还是得你来治。”
洛风掀起眼皮,淡淡道:“是父亲太惯着他,你要是拿出当年教导大兄跟我的态度,他还会是现在这种吊儿郎当的样子?”
想起早逝的长子,孟旭的心微微泛疼,他辈子只得了三个孩子,长子资质普通胜在努力,次子天资过人,打小就有主意,只有幼子,嘴甜皮实,他每次想要管教都下不去手,他兄长在家时尚有人管他,等洛风出去游学,这小子就无法无天。
说起游学,孟旭打量儿子白皙的面容,再对比自己粗糙的脸,奇怪道:“你出去五年,按理说日晒雨淋,怎么也该黑瘦些,怎么还是这副小白脸样?”
孟洛风磨了磨牙,“儿肖母,晒不黑。”他不想跟父亲谈论脸黑脸白的问题,直接进入正事,“这段日子上门来求父亲办事的人只怕不少吧!阿父可有想帮衬的人?”
孟旭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挑了挑眉,“你爹我熟稔的都是武将,文武不同道,荣州,苏越两州缺的事文官,即便想要托人办事也不会求到我身上。”
孟洛风摇摇头,“越州大总管这个位置,盯上的人定然不少。阿父是兵部尚书,陛下调人一定会询问你的意见,还有各地折冲府的,两件大案后势必会有人员调动。”
“怎么,你才回京,就有人往你身上打主意了?”孟旭蒲扇大的手掌拍在案几上,面色不佳的问道。
打主意的有,却不是为了这事,洛风敛去眸底的暗芒,微微笑道:“儿回京并未通知家里,大多数人都还未收到消息。再者,儿可不是随意好糊弄的,他们若想打主意,往洛白身上使不是更便捷?”
“确实,那小子傻乎乎的,什么时候被人带沟里去都不知。这段时间他还是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为好。”
孟洛风低头喝茶,掩饰住翘起的唇角,“父亲可有人选?万一陛下问起,你也好回话。”
孟旭挠头,“我得想想。”他看向儿子狐疑的道:“怎么你认识合适的人选?”
“阿父可记得越州折冲府的都尉陈毅。儿回京前特意去见过他一面,是个人才。”
孟旭反眉一皱,“此人敢以自身为饵,确实有胆有谋。可他那作为到底惹了世家不快,再者他贪污受贿的罪名据实,陛下没革他的职是看在他戴罪立功的份上,想要提拔为总管,难!”
洛风拿出一份请愿书,“阿父可以先看看这个。”
这份情愿书是越州的百姓以为陈毅会被治罪,自发签名希望陛下能够饶恕他的万民书。孟旭抖开纸,看着上头一个个红指印,脸色郑重起来。
“王谢虽然大势已去,但江南的门阀不止他们二族,草木燃尽,春来尚能生发,人往高处走,难保会有三年五载后会有第二个王谢韩家之流。光有御史检察不够,还得有手握兵权的总管府监督。陈毅有一次过失,他只要还想在官场,就只能兢兢业业的做好本分。”而陛下在设立总管府本就有监察平衡之意。
“照你这么说,陈毅确实是个好人选,为父知道了。”孟旭欣慰的看向最出色的儿子,“你比父亲能耐,思虑周全,孟家交给你我也能放心了。”
孟洛风意味深长的笑道:“哪怕儿做的事跟父亲所想背道相驰?”
孟旭叹息道:“父亲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果敢,行事难免畏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父亲总会支持你。”
孟洛风起身,跪在父亲面前恭敬的稽颡叩首,“儿,多谢父亲成全。”
这时候的孟旭满心眼欣慰次子的成长和孟家出了顶梁柱不会在他百年后衰败的安心,然而等几个月后他知道洛风这五年究竟都做了什么后,恨不得打自己俩耳光。果然,家里的崽子除了长子就没一个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