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清明,中元和重阳是四个祭祀的大节日,皇帝会给官员放假,让他们回乡祭祖去。
而李氏同样会去太庙,祭奠先贤。
因李家认了道主李耳为祖宗,所以祭祖的人选一般会由楚王跟司天台的攒竹道长共同主持。这时候出身“正一教”的道士就会借机宣扬道法,让原本只需两个时辰就能完成的祭祀硬生生被拖长两倍的时间。
每当这种时候,晋王殿下就会让李隐顶替他去,反正李隐同是李氏子弟,这么做算不得冒犯先祖。
李珏打了个哈欠,在他无聊的快要睡着时,下面的祭祀活动终于结束了。等王氏族人全部离去,王嘉关上房门,安静的跪在牌位前。
王朝在约定的地方来回徘徊,婉拒了好几个同辈族人的邀约,等到李珏走来,他快步上前,四下张望一番,才问道:“王爷,他……如何?”
“不急,祠堂那边还有不少人,先回府用膳,不然本公子怕你撑不住。”
王朝只能忍下急切,一直等到接近傍晚,他忍不住催促了一声,李珏伸出手指一指,王朝诧异的发现他发不出声音了。
他以为王爷嫌他啰嗦,就想着请罪,哪知李珏拉住他的胳膊,带着他往祠堂飞掠而去。王朝吓的他闭着眼,在半空中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发现他们落脚在一棵大树上,而这棵树的位置正好对着供奉牌位的后方。他们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人,而里面的人有牌位挡着看不到他们。
李珏靠在树杆上,笑着解释说:“要解开穴道吗?
王朝摇摇头,“王爷思虑周全。”倘若听到什么惊天大秘,他不慎出声被发现就不好了。
天色渐渐暗下,风吹的两旁的烛火明明暗暗,外边的下人已经全部离去,四周安静的只剩下风声和火星子偶尔爆起的噼啪声。
安静的空间突兀的传来一个女人的戏谑的声音,“每年都要跪牌位,亏的忍的住。”
“所以老子杀王家子嗣从不手软。”
王朝猛地睁大眼睛,因愤怒到极至满脸潮红,一直红到颈部,两眼死死盯着那人,燃起不可遏制的怒火。
李珏的手放在他的肩上,王朝闭了闭眼,强压住快要迸射出来的愤怒与悲凉。
“王嘉”利落的起身,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里站着个窈窕女子,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是你!你怎么下山了?”
“我刚得到消息,那张面皮,晋王估摸起疑了,让我混入王府查探。”
“王嘉”略一皱眉,“柳长老办事不周啊!”
“你有多久没回门派了?是不是忘记柳其华跟掌门之间有仇,她恨不得把掌门抽筋剥皮。”她点了点娇嫩的脸庞,“都说晋王好女色,见了女人挪不动步子。老娘就不信晋王还能逃过掌心?倒是你,在王氏待了好几年也没见有成效,掌门说你若是掌控不了,他会另派人来。”
“呵,你以为世家这些小子都是一根筋的蠢货,你当年还不是在他们手里吃过亏。”
见到对方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他呵呵笑了一声,抛过去颗果子过去,道:“我没想要揭你脸皮,只是想告诉你,世家子没那么好摆弄。我原本的计划是想挑唆王嘉的庶子跟嫡子斗,没想到被老东西察觉,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庶子分出去。
我只能给那兄弟俩制造龃龉,王楷跟王恬俩崽子不愧是他亲自教养的,死了两个嫡子还能沉稳不乱,一边假意受我挑拨,一边偷偷去调查我的来历,差点就让他们揭穿。好在被铁胜发现,卖了个面子给我。”
“铁胜?在折冲府蛰伏的那个?”
“嗯,掌门跟那边有往来,所以我跟他偶尔会交换情报。”他咬了一大口果子,边吃边说道:“不过他送晋王回京一去不返,我猜要么是被晋王干掉了,要么就是被陈毅看出端倪另派人灭口了。总之你去府事事当心,晋王阅女无数,小心被他看出你这张美人皮来。”
女子媚眼如丝,伸出修长的手指摆弄着血红色的指甲,点了点“王嘉”的心口,痴痴一笑道:“小看人家,小心我把你的心挖出来吃了。”
这女人自打被男的抛弃后,自暴自弃养男宠,玩腻了就杀,名声极差,“王嘉”没想要惹怒个女魔头,敷衍陪笑了会儿,便说起正事,“替换的人选准备好了没?等我把王媛那对姐妹送给赵王,再弄死王朝,让王耀接任家主,就能功成身退了。”
“早预备好了,就等你这边的消息。”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再听,李珏生怕王朝受不住刺激出去跟那两人拼命,只好一个手刀下去敲晕他。
卧室的香炉燃着安神香,王朝醒来后就一言不发的坐在窗边,昏暗的房间只点了一盏灯,看不清王朝面上的情绪。
书砚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今晚的云格外多,遮住了月华和星光,明日怕是会下雨。
烛火噼啪想了几声后,突然窜起,爆发出耀眼的光,随后熄灭,屋内就暗了下来。书砚想去点灯,王朝出言道:“不要点灯,你下去,容我静一静。”
书砚轻声应是,蹑手蹑脚出门。等屋里只剩王朝一人,他的泪水顿时如同泉涌一般倾泻而下。
狠狠的打了自己两耳光。一巴掌是罚他识人不清,认贼作父。另一巴掌是愧对父亲的尊尊教诲。他这些年来错的何止这两样,以死谢罪都没脸面去见父亲、兄长跟死去的侄儿侄女。
泪水大滴大滴的落在书案上,黑暗中有人走来,轻柔的擦拭他的眼泪。李氏坐在丈夫身边,握住他的手,默默的陪着他,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世上最动人的爱情,只怕便是此了。
王朝来见李珏时,他正在用早膳,看了眼对方肿似核桃的眼睛,晋王指着桌上丰盛的吃食道:“看你这样定是还没膳,一起吃点。”
“谢王爷。”王朝坐下,二人吃了顿沉默无言的早食。等下人收拾好残羹,他跟着李珏去书房。书砚在门外守着。王朝心里百感交集,三日前,在这里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和事,他内心满是纠结,既想要整顿江南的混乱又突破不了士人对孝的桎梏。然而今日,他满脑子都是复仇,只希望王爷行动越快越好。
“王爷可知,那人什么来头?”
“易门的人。”
王朝抬头去看李珏,握紧拳头,“王爷此次鱼龙白服来金陵,为了什么?”
“本王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李珏淡笑道。
“是,臣昨日想了一整夜。”他紧紧盯着对方的双眼,缓缓说道:“韩家事发时王爷在应该在长春红驻守,此番南下又自称乔姓。王爷对江湖门派熟稔,臣以为您在江湖另有身份。”
一通百通,王朝此时此刻无比憎恨脑子为何这么灵光,他的目光落在那柄龙渊剑上,“王爷说过您是名剑客,而姓林的剑客,臣能想到只有那位名声响当当的北剑林辨。”
李珏听完直接啪啪的击掌说道:“分析的有理有据,只不过天下姓林的人不知凡几,你为何认定本王就是林辨?”
“因为韩薇。”王朝将一块木牌放在书案上,“我夫人请那位帮闲调查过媛儿遇难的真相。是韩大娘子认出了王爷预要复仇,媛儿是受了池鱼之殃。天地下姓林者确实不少,但同时拥剑客、韩薇的仇人、独特气质这三大要素就只有林辨一人。”
他的双眸逐渐暗淡下去,颓丧问道:“王爷此次来江南,是想要把世家连根拔起吗?”
“出京以前,本王确实这么想,就像先前跟你说的那样,腐肉不除,江南这片地伤势难愈。父皇为何只动韩家,本王以为意思很明了。可你们是怎么做的?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就想着唬弄朝堂!唬弄帝王!”
“臣,知错!”
李珏淡淡道:“不过本王确实没想到会有江湖人混入王氏,更没想到会有王兄这样的人。让你给那些国蠹陪葬,本王还真有些舍不得,只是……。”
他一掌拍在桌上,震的茶盅摔碎在地上,书砚在外惊了惊,可他记得郎君的警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没有传唤,不得擅自主张。
“江南的贪腐并非这几年才开始,你可知,你父亲王嘉曾上书弹劾过马原、谢家和甑家,只是那封折子没出金陵就被人截获。
本王也是最近才晓得这件事。你有王嘉的才气,却缺乏魄力,做事优柔寡断。不过话说回来,你的脾性要是如你两位兄长那般,只怕冒牌货也容不得你活到现在。”
王朝流着泪水,俯在地深深地叩首道:“臣知错,臣愧对先贤教诲!”
“起来吧,成事不说,既往不咎,眼下有你将功俗罪的机会。”
王朝感激地起身,恭候在一旁聆听,越听越是惊骇,王爷竟然想把江南世家官员一网打尽?
李珏重沏了一杯茶,转着手里茶盏,“怎么,觉得这些人不该死?”
王朝摇摇头,艰难说道:“他们不似臣家,一族之长是整个家族的顶梁柱,且做儿子的哪里会反对父亲。”
“为何不能?本王一直以为父既可以不父,子当然也能不子。”
李珏睨他一眼,拿出一张名单,抬了抬下巴道:“看看上头哪些人品行过得去,圈出来。”
王朝探头去看,名单上几乎都在各世家受到排挤的庶子,还有几个虽为嫡长,却早早没了生母,被继母视为眼中钉。一目十行看下来,竟然没有一家是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心中不禁悲凉,对晋王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有了明悟。
他庆幸王爷并非想要赶尽杀绝,也忧心王爷夺了江南,势必会惹怒太子。可看他的样子半分不着急,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莫非他起了夺位之心?
多事之秋啊!到头来依然躲不了这场争斗,而他似乎没有选择了。王爷韬光养晦,不仅有自己的班底,在江湖地位亦然。而他知道了这些秘密,想要保命就只能站队。比起太子跟赵王,他自然更愿意选择晋王。
这么想着,拿起名单一个个看下去,一边思忖,一边慎重地提笔在名字上画圈,等他做完这些,长输出一口气,把名单递还给李珏,在旁解释说:“谢家的谢蕴,臣对他印象颇深,他母族当年也是一方豪强,只是后来落魄了,她被谢家看中,纳做良妾。第二年就生下一子,便是谢蕴。此人能力不俗,却一直被嫡兄压制,属下跟他有些私交,可以去试试。这个甑荣,母亲早逝,分明是嫡长子,过的还不如个以庶充嫡的甑应文,还有曹家的这人……。”
看他对每家每户都能如数家珍,李珏心中满意了不少,人是优柔寡断了点,但品行不差,多历练历练就行。既然决定吃下江南,他自然要选些能力得当的下属。
点了点画圈的名单,跟方峰调查出来所差不多。
王朝说的口干舌燥,李珏含笑递去一杯茶,王朝受宠若惊,起身接过,侧过身喝了一口润喉。一股清列的茶香扑鼻,只觉得后味甘醇,又喝了两口,待嗓子舒服一些,他又道:“主上,要说服这些人,臣需要些时日,只怕赶不及您定的时间。”
听他换了称呼,李珏挑眉一笑,便也以他的字称呼,“元琳不必担心,本王给你找个帮手,需得再过几日才到。不过他只是来协助,如何捭阖,还是要看你的手腕。”
王朝心中的巨石落下,随即升起无限的激荡和豪情。主上这是告诉他不会派人挟制自己,同样这也考验,能否坐稳江南虎首,就看他的能耐,遂郑重应下。
李珏敲击着膝盖,在心里盘算,清河和赵远最多能带百来号人,太多了恐引得老头子疑心。不过这些人都是天策军中精选的人才,文韬武略,身经百战,全给扔一处太浪费了。
“元琳手上能用的人有多少?”
王朝指尖轻蜷了一下,回答道:“属下在外开设了间茶馆,就是‘大通茶肆’,算上肆厨、掌柜、小二、约有五十来人。”
李珏颇为意外的扬起眉:“能杀人?”
“都是战场下来的,见过血。就是身上有残疾,坡脚瞎眼的不在少数。家人都死绝了,属下瞧着不忍,就拿私房开设了间茶肆,一来让他们能有个安生处,二来也好贴补家用。原本属下是想等媛儿出阁,把茶肆作为陪嫁之物。”
他试探道:“主上若觉得人手不够,其实可以去找陈都尉。”
“哦,元琳跟他也有交情?”
王朝叹了声,苦笑道:“主上有所不知,陈都尉跟属下一样,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他的情况比起属下还要复杂一些。”
李珏略做思忖,道:“也可,两日后大通茶肆,你做中间人,替本王约他出来。”
“是,属下这就让人送信去。”
王朝离开不久,方峰翻窗进来一屁股坐下,嘴里骂骂咧咧,“老顽固!死脑筋!”
“怎么,他不答应?”
老者哼了一声,嫌弃杯小,喝水不爽快,直接拿了茶壶往嘴里倒。把一壶茶喝干了,抹了一把嘴道:“老夫好说歹说了半响,人家应是应下,就是有个条件。他不要金银,希望能跟北剑一战。”
李珏摆弄着茶盏,暼他一眼,“你告诉他了?”
“哪能?老夫只说跟北剑有交情,可以帮他问问?这不是回来问你了嘛?”
李珏敲了敲配剑,“三个月后。”
“不成不成,他是寻求突破的契机,哪有耐心等这么久。要不是有老夫做中间人,以他的性子,还不如选择帮谢家跟你打一场。”
“那就半个月,总要等本公子将手头上的事都料理完。”
方峰一锤定音:“好,那就半个月后。”
夜幕中,陈毅怔怔地坐在书房,烛火在风中摇曳,衬的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粗糙的掌下压着一封信,是王朝的心腹乔装送来的,他看过信,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心中思绪万千,他该答应吗?
想到爱妾怀有身孕不敢透露,日日要伺候那寡妇娘俩,累得腰酸腿疼,却不敢找大夫,生怕诊出喜脉来。
他握拳重重击在案上,“咚”地一声,把跨进门来的云氏惊了一大跳。
“你进来怎么都没点声响?”陈毅嘴上抱怨,起身小心翼翼的扶着她进屋坐下,顺手将快要熄灭的蜡烛去了,换上新的点燃。
屋内一下变得亮堂,云氏清秀的脸上惨白一片,隐有泪痕。本。
陈毅心中一痛,握住他的手,咬牙道:“她又欺负你了?”
云氏抹干泪水,笑了一声,“这不是没了姓铁的在外支楞,想出去摆谱没人理睬,惹了一肚子气回来。不要紧的,妾身心中早有准备。身上虽累,心里痛快着呢。只是可怜了我腹中孩儿,陪着妾身劳累。”
见丈夫越发愧疚,她连忙另起话头,双手握住陈都尉的手,道:“妾身方才见你发呆,喊了几声都不见回应,可是有烦心事?”
陈毅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云氏的腹上,眼中满是柔情和期待,他惊讶地“疑”了一声:“他,他好似动了?”
云氏笑道:“才三个月,妾身私下偷偷问过稳婆,一般得要四五个月后才会有胎动。兴许是孩子知道他爹也在,跟你打招呼呢!”
陈毅起身给云氏倒了一盏蜜水,在房间内踱了几圈,往外探了探,确定无人窥视,才坐回云氏身旁长叹一声:“我确实为一事左右为难,也想听听你的说法。”
云氏放下杯盏,认真倾听。
陈都尉道:“眼下有一件事,做成了,你我能脱离困境,失败了,或许过的不如先在,你说我应还是不应?”
云氏摸了摸肚子,眼眶微红:“若没有孩儿,日子再苦,总归有你陪伴。就算死,妾身不悔。可如今有了孩儿,稳婆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娃,再过几个月,等显怀了,夫人怎能容下他?夫君,并非妾身狠心,要你去犯险,妾身实在舍不得孩儿受苦。你若失败,妾身定不会独活,咱们一家三口也算团圆了。”
陈毅抱住爱妾,默默流泪,心中做下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