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屋里的父子二人相顾无言,王嘉长叹一声,半响后才道:“这些年我一味偏袒老四,叫你受委屈了。
可你弟弟自小愚笨,不偏着些,他那一家子今后怎么活?若你两个哥哥还在,我也不必这般操心,舒舒服服的当个老太爷,含饴弄孙不好吗?
可我就剩你们兄弟俩,死不起儿子了。
大娘的事我知,是二娘一时糊涂,可你要我如何?是打杀了二娘还是休了安氏?所幸大娘没事,此事不会再有人提,时日久了,也就过去了。
叫你弟弟管家是有原因的,我打算让你们一房跟着五郎进京去,三皇子文雅俊秀,大娘温婉聪慧,二人乃是良配。
二娘八面玲珑,让她去给大娘做帮手,我会告诫她,凡事不可跟大娘争,等大娘生下嫡子才可有孕。”
王朝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恍惚的连声音都颤抖起来,“父亲,你疯了吗?不仅让媛儿给人做继妻?还要姐妹俩同侍一人,赵王有嫡子了。别说我不答应,京城王家也不会同意的。”
“李家皇室有外族血脉,不讲究这些。”王嘉不以为然,满心眼里都是不可忽视的野心:“至于那个小崽子,不过是个早产儿,能不能养活还两说。
三皇子势弱,我们正好可以雪中送炭,将来……他会念着今日恩情,不会亏待大娘的。
勋贵们都在观望,我们不出手,有的是人争夺,没出息的东西,你难道想永远窝在江南,守着一亩三分地,子子孙孙被京城的王氏压制?”
王朝心底发寒,这是想拿大娘的幸福去搏前程,就算赵王不讲究,可他们世家不可没了底线啊!
他艰难道:“您也说不知有多少勋贵盯着那位置,大娘去了定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纸包不住火,她那事若叫人知道,还这么活?”
“二娘不会说的,她们俩姐妹要在京城过一辈子,联合起来守望相助才是顶顶紧要的事。秦衙内是个聪明的,他想要在金陵过活,只会闭紧嘴巴。剩下的,只要你处理了那姓乔的,不就没人知晓了?”
王朝还想说什么,王嘉闭上眼,打定主意不愿再听废话:“此事我已决定,你回去跟大娘好生说说。生为王家女,享受了王家给予的好处,总需得为家族做些贡献。七日后是出行的吉时,我已跟王羲说定,他会先带大娘跟你媳妇去京城熟悉环境,你留下,把该交代的跟你弟弟交代清楚,等他熟悉了再走。
明日午后让大娘过来一趟,我手里有些东西是该交给她了。”
父子二人并未察觉屋顶的异动,方峰经过花园,瞧见了正跟侍妾调情的王耀,眼珠子转了转,咧嘴嘿嘿一笑,屈指向他后背弹去。王耀只觉后背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扑倒在侍妾身上,二人在草丛里滚做一团。
侍妾柔柔的喊了一声“郎君”,就见安氏上前,扯了头发,一巴掌打在侍妾柔嫩的面颊上,脸瞬间被打肿了半边。
王耀扶着腰灰溜溜逃走,安氏啐了一口,大骂侍妾不知廉耻,光天化日勾搭爷们儿做那档子事。侍妾亦非省油灯,吵吵嚷嚷起来。
方峰看了会热闹,才转道去找李珏,拍了一张字条在桌上,斜眼盯着慢条斯理喝茶的人道:“你要查的名单都在上面,人太多,又分散在各州各县,老夫一人忙不过来。这次出血本,找了人搭手。小子,你要知道,此前还从未有人能叫老夫破财的,后面拿不到钱,就算有司望关的面子都没用。”
“司望关?你是说那位乞丐前辈?”李珏放下杯盏,脑中立刻想到对乔凌有些特别的高手,似笑非笑道:“本公子与前辈是有过一面之缘,可在他面前称不上有面子,莫非其中另有渊源?”
方峰翻白眼道:“老夫不知。若知道还会像现在这般束手束脚?喏,按你说的,必杀的有三十五个,五十六个留给官府,剩下都是老弱妇孺和一些边缘人物。不过我发现谢家有个供奉,武艺不在我之下,先前险些叫人抓住。甑家、曹家、刺史府也都有招揽江湖人。”
说到此,他不由深叹一口气:“江湖凋零啊,一个个都落魄到去给人做走狗。想当年,商俞道人剑术一绝,云小子的爹虽是个病秧子,一手山水意境高绝、天水教的老古板书法超绝,丐帮的乞丐头子酿酒不绝,还有姓司的琴声最绝,五人并称江湖五绝,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受多少女郎追捧。
老夫吃亏在脸,若是生的有百草堂那小子这般,公主都娶得。那时的各大门派高徒跟官家子弟平起平坐,高谈阔论好不逍遥,哪像如今还分贵贱。”
李珏笑着道:“他们自己都不委屈,要你替人叫屈?谢家的供奉,什么来头?你能打过?”
方峰无视他的讥讽,撇撇嘴道:“境界差不多,没打过不知道。来头嘛,估摸着跟我是一辈人,都是那场浩劫下的漏网之鱼?”
李珏垂眸,思忖后道:“银子多分你一成,本公子不管你打赢他还是说服他,总之在行动前,我不想看见此人搅乱。”
方峰奇怪道:“你小子一向爱出风头,为何不自己打?”他眯起眼,上下端量李珏好一会儿,恍然大悟:“老夫就说这次见你哪里不对劲,你那酒葫芦呢?不是嗜酒如命?怎么改素喝茶了?”
李珏抬眼淡淡看他。
老者嗤了一声,举起双头做投降状。
“你是金主,老夫惹不起。只要银子不少,老夫就有把握说服他。说起来你不是搬空了岳群的私库,若有他感兴趣的秘籍,五分把握也能变得七分。”
“手抄本。”
方峰拍掌道:“行,手抄本就手抄本,老夫这就去同他说去。”
行至门外,他扭头笑道:“看在你小子大方的面上,老夫给你提个醒,王家这位老郎主,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老夫暂时没看出来,说错了也不一定,你自己掂量。”
李珏头未抬,只是举了举茶盏。闹不明白是道谢,还是端茶送客?或者两者皆有。
扫了眼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单,李珏神情有些凝重,虽然一直都知道世家在江南只手遮天,上下串联,却不知竟腐败到至此。
但凡良知未泯的官员受排挤的排挤,称病的称病,被谋害的亦不在少数,可偏偏朝廷没有收到任何官员在任上病亡的折子。区区衙内有靠山就能行驶县官职权,可笑的是,当初弹劾他僭越的就数江南官员最多。
这些人都该杀,李珏在心中盘算,金陵是世家盘亘的老巢,刺史府建在此处,倒是省去不少时间,有他跟方峰,除非他们能请来隐居的老怪物,不然对付起来算得上游刃有余。
只是另几州只靠他找来的人,在时间上恐有不足。晋王殿下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绝对要闹的人仰马翻,不把这些国蠹通通杀干净,还留着给他添堵吗?
李珏敲了敲桌案,算算时间,清河他们也该到了。他抿了口茶,想起赵远调查出来的情报,再联想到方峰那话,就很有些意思了。他原本就觉得王朝在家中行三,下人却都称他为大郎君,不必说这一定是王嘉的吩咐,就好似把前面两个儿子的存在活生生抹去。
王楷跟王恬去时都已成亲生子,妻子还能回娘家,那他们的子嗣呢?他在府中住了这些天,可是一个人都没见着过。
李珏觉得,他得找个机会亲自去会一会王家的郎主王嘉。
“乔郎君,您歇息了吗?”门外传来王朝心腹书砚的声音。
李珏打开门,书砚恭敬的行过一礼,道:“郎君说有要事找乔郎君商量。”
李珏看了看天色,弦月高挂在天边,以往这个时间王朝早就休息了,他笑着道:“那朝走吧。”
“不必劳烦乔郎君。”书砚让开身子,就见王朝披着一件黑色的裘衣,站在墙角,无黑暗溶于一色,不细看,还真看不出站着个人。
李珏挑了挑眉,笑着侧身把人请进来,“难得王兄这个时间还未歇下,想来确实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快进来说。”
王朝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冻的面色发青,唇色泛白,李珏倒了杯清水递给他,他谢过,喝了一口,双手捧着汲取暖意,眼神欲言又止。
李珏摇头笑道:“王兄,你这性子得改改,心里有事直说就好,本公子即非吃人的猛兽,也不是喜怒无常的之辈,何况这里还是你家,何事叫你这般战战兢兢?”
“我确实有一事。”王朝放下茶盏,舔了舔干燥的唇角,“白日听到南席商行的二郎称你为林兄,你又自称姓乔。”他的目光逼向李珏,“我想知道你究竟姓林姓乔,亦或者……。”姓李?
李珏玩味地笑起来,取来佩剑放在案几上,向王朝那头推了推:“如你所见,我是名剑客。都说物似主人形,王兄不妨试试能否从剑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王朝看了眼这把柄剑鞘古朴内敛,却散发出凌冽之气的宝剑,手有些蠢蠢欲动。当初第一眼见到,他就被吸引了,只是深知剑乃剑客的第二条生命,未经主人允许,贸然触摸是极为失礼的。
王朝到底不是江湖人,不知随意去动一位顶尖高手的剑,不仅失礼,还会要命。且这把剑乃是器所化,都不用上手去砍,只需主人一个想法就能自行动作。
他坐直身子,颇有些跃跃欲试:“不怕乔小友笑话,我这身子没什么习武的天赋,但对古剑、名剑却有些了解。”
李珏点了点剑,“可以细看。”
王朝这才仔细端量,这把剑约长2尺1寸,剑鞘用的材质非金非铁,摸上去极为冷冽,哨口跟剑标上刻有繁复的祥云图纹,光下透着淡淡的紫光,显得威严无比。王朝伸出触摸纹路,不由得嘶了一声,原来是指腹被划开一道血口。李珏递给他金疮药,王朝谢后抹上些止血,心中对剑的来历越发慎重。
他想拔出剑细观,可任是使出吃奶的劲儿,累的气喘吁吁,也动不了分毫。
这柄剑鞘比他先前想的要重的多,诧异的看了眼李珏。李珏闲闲地喝茶,并未给出任何解释。
王朝只好作罢,再拿起剑,细细观察,最后在剑首处寻到“豫章”二字。
他的手一抖,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汗水来。王朝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李珏的目光越发恭敬了,“在下阅读《晋书·张华传》时,书上有记载,吴未灭时,斗牛二宿间常出紫气。
张华听说雷焕通晓星象之术,邀他登楼仰观。华问焕曰:“是何祥也?”焕曰:“乃宝剑之精。”后来二人确实在豫章丰城得到一石函,函中有双剑,一曰龙渊,一曰太阿。
众所周知,龙渊剑是陛下的佩剑,后来转赐给战功赫赫的晋王以示表彰。”
李珏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所以你以此剑认定了本公子就是晋王?”
王朝点头,坦诚的道:“我曾有幸与百草堂的琉少堂主有过一面之缘,阁下性情不似他那般,那般……。”
“那般无趣!”李珏接了话头,微微笑道。
王朝心里再无犹豫,当即跪下,“王朝,见过晋王殿下。”
李珏虚扶了一把,叫他坐下,抬眼笑道:“本王没想到你这么敏锐。”他白日只是随口一提,王朝就心疑起他的身份。
“你今夜来见本王,可是想好了?”
王朝咬咬牙,握紧拳头说:“王爷说的对,王氏子弟行事过分张扬了,腐肉不除,伤口难以愈合。臣的父亲,妄想利用臣的爱女去实施野心,臣这些年已经对不起她,怎么忍心送她去争斗?”
李珏危险的眯起眼,一下一下敲着剑鞘,随后笑道:“王嘉是相中老三了?”
王朝点头,涩然地道:“父亲原先并非如此好弄权势。他性子平和,专注书法一道,许是大兄二兄的死,令他太受打击,臣又无能……。王爷,臣别无请求,只希望能饶父亲一命。”
李珏玩味道:“王嘉偏帮王耀夺权,你竟还为他开脱?你可曾想过若有一日,王耀坐上一家主位,你和你的妻儿会有什么下场?”
王朝的双眼逐渐失焦,仿佛看见自己死后妻儿被逐出王家的悲惨下场。不过,岳父疼爱妻子,应当会收留他们母子三人。
他轻轻一叹,“臣知。只是圣人有云:子不言父之过,臣虽愚笨,却也不会一味承受。媛儿遇险已让臣完全清醒,只是愧对父亲。臣。只有这个请求,还望王爷成全。”
王朝深深地俯首在地,李珏沉默不语,王家乃是江南第一世家,若无王嘉的纵容和不作为,他相信江南不会混乱如厮,此人可谓首恶。
可他若想用王朝,就不能杀王嘉,一旦有嫌隙,他远在京城,鞭长莫及,万一受人挑唆,说不定会出第二个王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王朝的手脚酸软无力,耳畔才传来晋王淡漠的声音:“大齐理法有言,老耄之年即使有罪,也可不施加刑罚。本王可以容他颐养天年,但荣华富贵就别想了。粗茶淡饭,葛布麻衣,这是底线。只是……。”
他话音一转,玩味说道:“王嘉前后变化这么大,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他?”
王朝豁的抬头,双手紧紧攥起,颤抖着嘴唇,“怀疑什么?难道王爷发现了什么?”一时间,各种纷乱的思绪涌入脑海。父亲的变化,兄长的争斗,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他们死前不肯瞑目的双眼。
王朝全身颤抖起来,面白的犹如死人,李珏往他身上输送了些内息,缓缓说道:“本王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所以在来前对你们做过一番调查。你的两位兄长是双生子,自小一块儿长大,论感情他们二人最是亲厚。就算起了争夺之心,可祸不及妻儿。本王记得他们死前,就已经没了好几个嫡子嫡女。”
“是,所以臣一直想不明白。”王朝仰头,把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既然晋王调查过他们家的事,他也无需再隐瞒,“臣一早就有所觉察,这个府中好似有一双幕后黑手,在注视着每一个人。大兄和二兄发现异常,所以他们死了,甚至来不及交代一两句后事。所以我一直不敢调查,不敢有异样,不敢派人去看看两位嫂子跟侄子侄女的日子如何,我伪装成迂腐文人,任由父亲掌权……。”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脑海中似有一道光闪过,刹那间,所有不明之事好似由这道光串联起来。
大兄那时已是王氏名副其实的当家人,父亲若想重新掌权,大兄就是他最大的障碍。若是光除掉大兄,太显眼不说,还会引起二兄的戒备。最方便有效的法子就是挑唆他们斗得两败俱伤,自己跟两位兄长差了十五年,能力手腕皆不足以控制混乱的局面,四弟更不必说。到了那时,不需要他出手,叔伯们自然而然会请他出山来主持家务。
王朝瞳孔紧缩,牙齿打着颤音,发出惊悚的咯咯声。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连连摇头,哪怕他对父亲的所作所为不满,也从未想过他会对两个儿子下手。
“大兄是父亲耗费心血培养出来的家主,就算有权欲会忌惮,可这个家迟早要交到大兄手里。”
李珏意有所指,“你觉得王嘉的精神气像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他点了点自己的脸,在王朝惊骇的目光中,取下一张薄如蝉翼的假面,“王兄,你听过这么多的江湖轶事,难道从未听闻过易容术?”
“易容术?”王朝死死盯着李珏的容貌,过了好半晌,失魂落魄的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王爷的意思是说,那人并非我父亲?而我的父亲早已被害死了?”
是了,也就能解释为何父亲的变化会如此巨大,是他愚笨,从来没往这方面去想。
“本王确实有此猜测。”李珏将面皮戴回去,让王朝起来坐好,慢悠悠说道:“王嘉若是他人假扮,那么其身后必定有组织操控。目标或许是王氏或许是整个江南。所以此人跟外界定有联络,这种联系必然是隐秘且有规律的。你仔细想想,是否有过这种动作?”
“有。”王朝的声音很冷,他说道:“两位兄长去后,他说对不住王家先辈,没有教养好家中子嗣。是以每年清明祭祖,都会在供奉先祖的牌位前待上一整日,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直到第二日才回来。”
“清明啊!”李珏搓了搓下巴,“那不就是五日后,倒是可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