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衙内被哭的脑壳疼,叫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厢房,让女子进去休息。她一个大姑娘混在一群男子中间也不妥当。
出去调查的衙役回来,看了李珏一眼,向秦衙内点头道:“席家二郎说,他暂时走不开,不然定会亲自过来一趟。他可以担保,这位公子绝非害人贼子。”说完咳了一声,挤眉弄眼地让秦衙内看他袖袋中露出的半截百两银票。
秦衙门内收回目光,故作深沉的道:“画舫老鸨呢?她可说了什么?”
“老鸨也证实,这位公子确实从她那儿带走一位姑娘。不过莺莺姑娘已经回来,搞错人这种乌龙,老鸨怪不好意思,说是欢迎公子再次光临‘春楼’。”
这时仵作查完尸体,把该记录的都记录好,慢吞吞的道:“三名土匪皆是中毒身亡,这位姑娘也是中毒。以我多年的经验猜测,事情应当是姑娘前来退婚,发现未婚夫一家被匪徒杀死,心中有愧,先用药毒死了匪徒,随后再自尽。”
李珏险些要笑出来,这漏洞百出的说辞,莫不是看多了脑疾话本?秦衙内也觉得没脸,瞪了眼下属,轻咳一声,还是借梯下坡来。纨绔有句话没说错,被掳的姑娘显然出身不凡,身侧侍女穿着都是普通人家望而却步的罗衣,想必也只有那几家才会有这样的大手笔。
关乎姑娘家名声,事情一旦闹大,县老爷都扛不住。秦衙内不动神色地观察李珏,暗忖,这人否早已预料到,才会丝毫不担心,大喇喇地留下。不过银子都收了,又有席少东家作保,他们又何必去做恶人?至于死去姑娘的真实身份,这金陵城中每日死的何止一人,要是每件都要查明,岂不是要累死。
秦衙内收起手里家伙,抱拳笑道:“少侠行侠仗义,秦某还不知阁下大名。”
李珏拱手道:“本公子,乔凌。”
“原来是乔郎君,不知郎君暂住哪里,这桩案子在结案前,或许还需要请你协助。”
“郎君若不介意,可以去我家暂住,这件事我家人定是要过问的。”女子自厢房走来,轻声道。
李珏回绝道:“不必。本公子还得去找那老鸨算账,就算要不回银子,也要讨个美人儿相亲相亲做补偿。你若有事,可以同秦衙内直说。”
年轻女子双手搅在一起,见他真的自顾扬长而去,心中不免有些愤懑,面对衙内,语气也生硬了不少。
“请送我去‘如意斋’。”
听到这个名字,秦衙内心中咯噔一声,再也不敢怠慢,自掏腰包雇了一辆牛车,把身份许是世家女的女子送去金陵城内最受贵族欢迎的首饰铺子。
掌柜是个爽利的女子,笑呵呵地送走几位难缠的贵女,就见门外牛车上下来个身形熟悉的女郎,手中捏着锦帕,向她轻轻摇了摇。
掌柜面色变了变,随即笑脸迎上前,道:“什么风把秦衙内吹来了?您来的巧,店内正好进了一批掐丝点翠步摇,买一只回去讨尊夫人欢心,我给您个大大的优惠。”
衙内看了眼用帷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笑着抱拳道:“那就就有劳掌柜。对了,这位姑娘与家人走散,我是男子到底不便,想起掌柜人脉广,就送来这儿。你帮忙打听一下,好让女郎与家人团聚。”
掌柜亲自选了步摇,装在精致的匣中,送给秦衙内,“有衙内这样的好官,是咱们金陵百姓的福气。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事情办妥了。”
让伶俐的侍女把年轻女子请去二楼厢房,送走秦衙内,掌柜匆匆上楼,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抓住她的手,哽咽道:“大娘子,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当日到底发生了何事?您不是跟二娘子游玩去了,怎么就她一人回来?”
“她回来后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仗着郎主宠爱,一问三不知,大夫人想要多问几句,她就哭闹,说咱们大房欺负她。”
掌柜递上一盏加了蜂蜜的花茶,轻声叹息:“大夫人都急病了,家中部曲把整个金陵翻了个遍,可就是没找到人?这些日子您都在哪儿?清风和明月呢?”
“你找人去向秦衙内打听打听,若是还活着,就找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好生安顿。若是……多给些银两给她们的家人。”年轻女子是金陵王家的长房嫡女王越灵,她轻啜着花茶,冷声问道:“家里对外是怎么说的?”
“说您得了风寒,兰芽那丫头身量跟您差不多,大夫人让她假扮您。大娘子安心,消息都捂实了。”
王媛嗯了一声,放下茶盏道:“京城来的堂兄呢?祖父见过了?”
“本来昨日就要见的,只是您一直没有消息,郎主对您极好,就没那个心思。好在上天保佑,您平安回来了,奴这就使人送信回去。”
她点头道:“使个谨慎的人去。”
掌柜心中一凛,忙不迭应下,随即又问:“大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嗯,确实有一件事,你去帮我查个人。”
……
王羲负手立在窗前,听东风禀报:“奴方才见过府内大管事,说王郎主病着起不了身,待他身体好转,再见郎主。还说让郎君不必拘谨,想去哪儿都不必忌讳。”
江南王家跟京城王氏这两支在祖上是亲兄弟。前朝统一中原后王子音一脉回到中原位列高官,王嘉这一支则留在江南经营主产,双方互为退路,同时互为犄角。
王羲皱了皱眉,转头去看东风,“去问问两位伯父可得空闲,就说羲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
东风撇了撇嘴道:“奴跟大管事提了,大郎君要侍疾不得闲,二郎君出去访友未归。要奴说,他们忒不识好歹,大难临头都不知,还想着要给您一个下马威。咱们干脆不理睬,回京得了,管他们死活。”
王羲淡淡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不知道还罢,知道了总要拉拔一把。以后这种话少说,这里是江南王氏,你要说错话犯了众怒,我也救不得你。”
东风悻悻低下头,小声嘀咕,“奴知错,下次不敢了,就是觉得江南王氏太不懂规矩,替郎君不平。”
王羲在这风口浪尖下江南,主要是想确认韩安临终前的那个秘密。为保安全,他特地让人去“雪衣楼“招募了一名大宗师境的高手。
“高人何时能到?”
东风算了算时间回说:“大约还有两日。”
他点了点头,脑海中回忆着父亲告诉他的情报。王嘉跟他祖父是一辈人,他祖父去的早,父亲早早当家,几个叔伯分家后子息繁茂。堂祖父这边正好相反,膝下四个儿子上头两个成亲生子后突然夭折,下头两个儿子,三伯父比他父亲足足小了一轮。而堂伯父早已过了耄耋之龄,身子已然康健。
他的眼神逐渐幽深,“长辈有疾,我该上门探望。你去问大管事,堂祖父什么时候方便,他要是再推诿,你就说长辈有疾,晚辈理应侍疾。南方的大夫不行,我就写信让父亲送一位医术高明的人来。”
翌日,王羲穿戴整齐,往主院走去,路行至一半,就见王家的大管事从对面走来,见到他恭敬的行礼,“五郎君,原来您在这儿,郎主病情好些了,正在主院等您呢。”
“那太好了,我昨日还想要不要写信让父亲择一名百草堂的神医来给堂祖父治病。”
大管事引着王羲往主院去,闻言笑着解释道:“其实昨日郎主的病就已经好的差不多,本想见您的。是大郎君孝顺,硬是按着郎主多歇了一日,还请五郎君见谅。”
“三伯父纯孝,是我辈楷模。父亲也时常说起他,还说我将来若有伯父一半孝顺,他此生无憾事。”王羲真情实意地夸赞,心中却耻笑王朝无能,不晓得抓住权利,任由一老耄胡来,难怪好好的江南被他们搅的一塌糊涂。
大管事在院中停下,请王羲独自进去,“郎主喜静,不喜欢下人在屋中,五郎君请自便。”
王羲皱了皱眉,不过还是依言走了进去,掀开帘子,一股暖意迎面扑来。王嘉披着一件薄薄的锦袍,坐在案几边,另一侧的空位,想来就留给他的。
案几上的泥壶煮着茶,香料与茶叶的混合味道溢满整间屋子。
“五郎来了,快坐下,让我好好瞧瞧。”王嘉的面色有些苍白,精神倒是不错,笑着等王羲落座,才道:“我跟你父亲一直有书信往来,说起你,他在信中总是万般谦虚。今日得见了才知什么是人如玉少年郎,君子世无双。“
王羲客气道:“哪里及的堂祖父才华横溢,父亲曾说,您当年写的一手飞白,无人能及左右,就较皇宫书院都收藏了好几幅堂祖父的大作。“
“哎,老喽不中用了。”王嘉呵呵笑道:“前两日身子不爽利,怠慢五郎了!”
王羲起身,躬身谦逊道:“是羲的不是,应该早些来探望您的。”
王嘉摆摆手,让王羲坐下,开门见山的问:“五郎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南下,?”
“回堂祖父,我此次前来,确实有两件要紧事。”泥炉中咕咚咕咚煮着茶,雾气弥漫在室内,让王曦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江南贪腐案,陛下派晋王南下调查。晋王此人,是个软硬不吃的,堂祖父莫要小瞧。”他看着王嘉的眼睛,说道:“祖父的意思,堂伯父手上若有什么把柄,还是尽快处理掉。”
王嘉点点:“有些人养了那么些年,是该做出点贡献。”
王羲拢起手作揖道:“堂祖父高瞻远瞩。”
王嘉瞧他一眼,笑着摆手:“哪来的高瞻远瞩,这就跟养猪一个道理。肥了,杀一批,见点血也好,省的后辈子孙只知知乎者也,都忘了先辈们都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人杰。”
他倒了茶,递给王羲一碗,问道:“这是一件,那另一件呢?”
“堂祖父可收到消息,荣华州韩家完了。”
王嘉吃了口茶,点头道:“这么大的事,我岂能不知,你父亲专程为此事给我写了信。说来亏得他们当了出头鸟,不然真查起来,少不得要受些影响。”
王羲轻声提醒道:“堂祖父,私鬻是犯法的。”
王嘉捋着胡子,虚指点了点王羲,“你父亲把你教的太正了。”他指着茶,“尝尝堂祖父的手艺,比起你父亲来如何?”
王羲吃了一口,仔细品尝后说道:“父亲煮的茶茶香味淡,堂祖父煮的茶,茶与香料浑然一体,算是各有千秋吧。”
“就是这个理。韩家的盐、王家的地、谢家的铁。哪个世家手上没点见不光的东西。朝廷虽然规定盐铁国有,《大齐律》也说,贩卖私盐者形同叛国。可五郎啊,等你坐上族长之位就会明白,银子虽俗,可能通鬼神。当年你父亲跟崔家二郎争夺吏部尚书的位置,裴继推举崔二郎,谢家支持你父亲,还是老夫砸银子,打听出万贵妃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拿了一千两金和一尊极品暖玉观音换得她一句话,才让你父亲坐上那位子。”
王羲道:“这件事父亲与我提过,他一直记得堂祖父的鼎力相助。”
王嘉眯起眼,脸上的笑容少了些虚假客套,感慨道:“都是王家血脉,应当的。咱们世家啊,为皇室不知死了多少人。就拿李家当年起义来说,裴继做说客时说的可是共治天下。是李策忘恩负义在前,位子未坐稳,王充手下余党还未除尽,他就翻脸想要乾纲独断。这些年扶持寒门,打压世家,想逼咱们这些老家伙退隐,要是连手上这点东西都交出去,岂不是跟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李氏宰割?
韩文律雇佣江湖人没错,他们再厉害,不过是杀人工具。你可知韩家为何会覆灭?错在韩文律眼光狭隘。
君子喻以义,小人则喻以利,说到底,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说来我王家书藏书比不得国库,但也有几册让江湖人趋之若鹜的秘籍,李氏想要对世家下手,老夫就敢雇佣江湖人,为名为利,不怕他们不被我所用。”
王羲拨动茶碗,垂下眼眸,“堂祖父好似对江湖门派很有了解?”
“确实。”王嘉直言不讳的说道:“你父亲难道没有教导过你,在使用工具前,要有十足的了解?利器虽好用,但要是会伤到主人,不如毁去。”
王羲浑身一凛,当即起身拱手道:“堂祖父说的是,羲,受教了。”
王嘉捋着胡须哈哈大笑:“你还年轻,这种事等经历的事多了自会明了。”他招手让王羲坐下,“五郎既然出来了,不妨多留几日,江南的冬日还是有不少美景的,让大娘陪你四处走走。这孩子心性灵通,可惜是个女儿身。不过女儿家也有男子办不到的事。”
王羲心中一动,笑问道:“堂祖父看中了谁?”
“赵王李瑞。”
王羲垂眸想了想,说道:“可赵王有过王妃。我王家的嫡女去当继妻已经够委屈,还要给人当后娘。这个继妻不好当啊!我在京城就听闻大妹妹温柔贤淑,我以为堂祖父会更中意二妹妹。”
“原本我也是这般想。”王嘉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茶,笑道:“不过你大妹妹近日做了件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叫老夫刮目相看。你二妹妹虽然聪慧,但性子太傲,嫁去门当户对的家族,傲气些没什么,嫁去王府就不适合了。”
王羲立刻就明白他对两个孙女的打算,只是他不懂,王家虽然没有明确站队,但资源一直是偏向太子。堂祖父要把大妹妹许给赵王,岂不是明摆着说不看好太子?他就这件事问过父亲,父亲却没告诉他答案,反而要他自己思考。可他想了一路,都没想出所以然。
王嘉看出他面上的疑惑,哈哈一笑,“五郎是不是在想,老夫为何要做这种有背主之嫌的事?”
王羲恭敬的道:“羲确实不明白,还请堂祖父解惑。”
王嘉拢了拢身上的衣袍,“五郎觉得晋王是什么样的人?”
王羲客观的说道:“是个军事天才。”
“说的不错。所以太子殿下怎么会放任一个有天才之名的弟弟膈应他。原本这两兄弟的关系不和,但是晋王这些年并未对皇位表现出热衷之意,他们才能相安无事。但,这次不一样了。”
王嘉捋着胡子,意味深长的道:“晋王打了太子,听说打的还不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太子在他心目中根本算不得储君。换做任何一人,胆敢以下犯上早就被抄家灭族,可陛下只是将了晋王的爵位,让他闭门思过。
太子会怎么想,他丢了这么大的脸,以下却偏帮晋王,以他的脾性岂能善罢甘休?这两兄弟算是彻底撕破脸。
老夫知道眼下很多人责骂晋王好色,其实这并非是什么污点。人不风流枉少年,哪个男子家中没有妾室?说他是废物更是无稽之谈,就说与北梁一战,那么多布置,都能见他活着回来,还记下战功,这叫废物?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
他如今起了争夺的心思,太子若还想坐稳位子,就须得拉拢兄弟。大娘子给赵王,太子不会觉得是背主,反而会认为咱们是为了他拉拢赵王。”
王羲明白了,拉拢赵王是真,谋求退路也是真。太子若能平安上位,王氏就是功臣,太子落败,他们还能推赵王。
只是赵王?
王羲不解,“堂祖父为何要选赵王?四皇子、五皇子都是不错的人选。”特别是五皇子,母亲还是世家出身。
“傻孩子,五皇子的外家是卢氏,你说他们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三皇子比起他的两位兄长确实逊色不少,但老夫偏偏选了他,你可知为何?”
王羲沉默了一会儿,道:“因为先皇后。”
王嘉道:“陛下这个人多情又专情。先皇后是在大齐立国前就病逝,可陛下登基后却一直没有再立皇后,这说明发妻在他心中是不可替代的。他也更看中先皇后所出的三个嫡子,除非那三位都没了,后面的皇子才有机会。
老夫其实很是欣赏晋王,要不是他实在太难把控,这才是最好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