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镖局虽然只有两进,但占地面积不小,门面装修的威严气派,看来在当地颇有名声。李珏双手插在脑后,边走边打量,本以为会见到力能扛鼎的镖师,七手八脚进出搬运货物的热闹景象。谁知一路走到二进门,都不见有半个人影。
他意味不明的向身后女子咧嘴笑笑。韩薇慌乱一瞬,随即解释说:“想来伯父收到消息,即使面上无光,出于两家的情分,也不能叫我出事,这会儿许是出门去找我了。”
“姑娘说的是。”李珏有无不可的敷衍道。
直到走入最里边的屋子,与个推门而出的粗蛮大汉碰个正着。门只开了条缝儿,房内昏暗,一股奇怪的气味自缝隙中溢出,隐隐可见地上散落着扯烂的罗衫布条。
汉子身穿褐色短打,左眉骨上嵌有一道伤至右鼻翼的刀疤,好似盘亘着一条百足虫。
李珏打量汉子时,对方也在审视二人。待看清韩薇的样貌,眼中顿时射出淫邪光亮,不知想到什么,快步走到近前,仗着铁塔似的身躯,轻蔑的睨一眼李珏,大咧咧笑道:“大侄女,这小子就是你那情人?瞧着不怎么样,还不如嫁给我,儿,保管叫你夜夜当新娘。咳咳,保管让你日子舒服的不想回娘家。”
李珏双臂插袖没做声,笑盈盈的退到一旁,他倒要看看这两人还能怎么演?
莺莺就是韩薇,那日见到李珏,被仇恨蒙了心,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苦难全是这个男人一手造成,就恨不得把人大卸八块。
不顾小童的劝说,把一块贵重的玉佩死当了五百两银。先是串联山贼,而后卖身去画舫,就连小童,都被她拿去抵押给贼寇。步步算计,步步为营,就为了把仇人引来这里。
她的眸光里带着好似已将仇人抽筋扒皮的快感,声音尖利又刺耳,“人已经带到,只要你们杀了他,之前我说过的话全部作数。”
“黄蜂尾中刺,最毒妇人心。”尖嘴猴腮的病书生自门内出来,手摇着一把破扇,上下打量韩薇,讥笑道:“咱们干土匪的,虽说杀人不眨眼,可也讲究有恩必报。姓徐的乡绅倒了八辈子霉,遇上你这种丧门星亲戚。好心收留你们主仆,结果你转眼就把人给卖了。”
韩薇的脸阴沉下来,手中锦帕被撕得稀烂:“你只说要不要?”
“要,自然要。别说,徐家那两个闺女长得可真水灵。这回我要占一个,大哥别同我抢。”
“姓韩的妞留给我,剩下的你跟老三分。”
韩薇的脸一下子白了,动了动嘴唇道:“不,当初说好了,此事过后一别两宽。”
病书生笑她无知,竟然会把土匪的话当真,送上门的肉岂有不吃的道理,何况还是头嫩羊。
他往屋内看,瞧见个起伏的身躯,啧了一声,敲门喊道:“老三,出来,办完事有的是时间疏解。”
一炷香后,悉悉嗦嗦的声音响起,房内又出来个魁梧汉子,猎狗似的目光在韩薇身上转了一圈,随后打量李珏,狞笑道:“小子,算你不走运。大哥,二哥一块上,早点办完正事,我那里没尽兴。”
大当家啐了一口:“八辈子没见过女人。”话虽如此,却没反驳老三要速战速决的打算。三打一不丢人,做土匪还讲屁个江湖道义。
李珏摩挲着腰间配剑,轻轻一笑道:“我这把剑用来杀你们,侮辱它了。”言罢,随意折了根树枝。
病书生心性狭隘,最不喜李珏这类天之骄子。曾有个举人不喜他阴狠,当面骂了句病秧子,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死在破庙,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死相惨烈,当场就吓死了人。
他声音嘶哑,像条在暗中潜行的毒蛇,阴狠道:“等把你的脊梁骨抽了,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傲气。”
土匪老大举起斧头,肌肉暴涨,崩裂了外衫。老三肩上抗刀,二人一前一后夹击李珏,可眼前人分明站着,两人的兵器却怎么都砍不中对方。三当家摸了摸手上的鸡皮疙瘩,抖着嘴唇道:“大哥,砍不动啊,这人莫不是鬼?”
大当家踹了他一脚,怒骂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脑子都干没了?这小子有诡计,老二,换你上。”
病书生冷笑一声:“都躲开。”
原来病书生是个制毒高手,他这些毒粉有些门道,是用毒虫提炼,触及皮肤就会溃烂,直到全身腐烂而死,不可谓不毒。大约只有一颗枣子的份量,他攒了整整三年,若非对方狂妄,戳到他的痛处,他也不舍得一下子用尽。
嘴角翘起一抹阴冷,等着欣赏对方哭嚎翻滚,跪地求饶却被他狠狠羞辱,折磨至死的景象。他用此法不知弄死多少江湖好汉和官府的衙役,在通缉令上,一直位列前茅。不然也不能以孱弱之身,稳坐二当家的位置。
就见李珏,轻飘飘往后一退,手中枯枝被他舞出千万道罡风,环罩在体表,毒粉来不及碰触就被弹飞,飞飞扬扬,反而落了三个土匪一身。
空旷的庭院内骤然发出惨烈叫声,韩薇被这惊恐一幕吓得牙齿咯吱咯吱打颤,反应过来后,她手脚并用爬起,飞速退至屋内,神情紧张的盯着外头。就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土匪像一条条被剥去皮,扭动挣扎的蛇,肌肤毛发被腐蚀的滋滋作响,身上血淋淋没块好肉。
韩薇曾以为此生见过最血腥的是下人在她眼前被打死。
她双臂紧紧环住身体,惊恐的瞪大眼,却不敢闭眼。生怕一个不留意,毒粉就会飘到自己身上。
一炷香后,土匪的嚎叫声逐渐微弱,很快就没了声息。李珏踹开房门,把韩薇拖出来,手指轻抬起她的下巴,温柔地似对情人的呢喃:“看来本公子说过的话,你都忘了。韩姑娘想好了怎么死?”
“你,你不想要流云扇了?”韩薇心中狂跳,身上汗毛根根竖起,若有可能,她宁可面对男子玩世不恭的样子,也不要这般毛骨悚然的温柔。
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强制镇定说道:“陛下初登基时,就昭告天下,但凡提供流云扇线索者可得赏金100两,找到并上交者可赐爵。我把线索告诉你,钱财全归你,你放我一马可好?”
“巧舌如簧。本公子实在分不清韩姑娘口中到底那句话是真。不过你连恩人都能出卖,想必这张樱桃小嘴里也吐不出什么真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韩薇抓紧裙摆,眼睛红红的,“我虽没有流云扇,但真的知道线索。我奶娘就是出云公主贴身侍女的后人,曾经见过流云扇,不然我也绘制不出扇柄上的纹路。”
“哦,那你说,本公子姑且听之。”李珏松开手,席地而坐。就在他不远处,三个土匪已然没了呼吸。
韩薇大口大口的呼吸,头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待情绪镇定一些,她道:“奶娘说,她的祖母是伺候公主的心腹,公主殉城,她尊令带着流云扇逃走,后来隐名埋名嫁人生子。扇子原本确实是在奶娘的祖母手里,但是没多久后,有个男人找到她,拿走了扇子。”
“公主殉城,侍女却独活下来,还嫁人生子,这说明什么?要么她对公主,忠诚只是浮于表面,要么她有一件比死更重要的事需要人传承下去。本公子听过出云公主的事迹,觉得以她的阅历跟眼光,不会连心腹是忠是奸都分不清。以那个侍女的忠诚,竟然会让别人轻易拿走流云扇?”他拿树枝拍了拍韩薇在脸,“韩姑娘,你要不要再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东西没说?”
韩薇恼羞成怒,这个江湖人好生敏锐,可惜她的命还被人捏在手里,只能把惊天大秘吐露出来,“奶娘说,那男人是出云公主的夫婿,公主,曾经生产过。”
李珏一愣,不知怎么脑海中就回想起乔凌的容貌,他抱臂,从鼻间发出一声哼笑:“你这话等于没说,百年过去,出云公主哪怕真有子嗣,前前后后这么些年战乱,是否能活下来没人知晓。你这般笃定,看来你那娘娘跟你说过不少线索。”
韩薇偏过头不语,这是她保命的筹码,傻子才会告诉对方。
李珏对此事确实有些兴趣,却不想因此放走个肯拿自身为饵的仇人。
“不说便算,本公子也不想听你胡扯。当年有那么多伺候的人,总不可能全死绝了。本公子就不信,除了你,世上再没别人知情。可况……。”
他蹲下身,从怀中摸出流云扇,“哗”的一下打开,在韩薇眼前扇了几下,“看到了吧,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我觉得与其留你在人间祸害他人,还是送你去跟你爹你祖父作伴为好。”
“流,流云扇。”韩薇震惊的打量李珏,不可置信的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奶娘不是说……。”
“她说什么?”
李珏捏碎手里一粒青色药丸,一股不易察觉的药香被掌心一烤,悄无声息地溢散开来。韩薇的目光逐渐迷离,方才重复之前的问题。
她木愣愣的道:“奶娘说贵妃体质特殊,只会,只会……。”
“只会什么?”李珏直觉此事对他非常重要,压着耐心追问。
“只会……。”话说了一半,她的面上突然呈现出扭曲的痛苦,一口污血至喉间溢出。原来韩薇来前做了两手准备,若能报仇,服下解药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敌人强大,自我了断,也省得受辱或像现在这般被套出情报。
她看向李珏的目光中带了些说不清的幸灾乐祸,鲜血随着低低的笑声不断自嘴角溢出:“呵呵,你永远不会知道,永远不会……。”
看着气绝身亡的女子,李珏嘴角扬起一抹玩味,他捏了捏下巴,其实韩薇说了不少东西,就如贵妃体质特殊,这让他想起正一教的老道士头次见到他时,也说过一句差不多的话。
看来想要知道下文,还得去查查出云公主那位神秘母亲的来历。
就在这时,一队衙役破门进来,看见地上躺了四具尸体,领头衙内拔刀高声大喊。
“别动,把剑扔在地上。”秦衙内拿刀尖对准李珏,招呼身后下属把人围住。
李珏摘下价值连城的配剑,随意丢在地上,双手举起,含笑道:“官爷先擦擦汗,本公子就在这里不会跑。”
秦衙内拧起眉,打量眼前的青年:“你不是金陵人。”
“本公子听闻金陵好风光,特地来此处一游。”李珏没意外他会清楚自己的行踪,官府衙内几乎都在本地选拔,子承父业,代代相传。这些地头蛇常年游窜在街头暗巷。路边的乞儿、茶棚的小二、卖菜的大爷这些不会引人注意的小人物或许都是他们的眼线。对当地了解只怕比掌握户籍登记的主薄还要清楚。
“你可见过威武镖局的人?”
“没有。”
年轻的衙役蹲下身查看尸体,没有防备,看见三具被腐蚀的尸身,顿时干呕起来。好在他还有点行业素养,忍着恶心,拿出通缉令辨认。
“衙内,这三个就是咱们一直在追拿的绿林三霸。”
秦衙内低头去看,尸体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怖,好在面容还清晰可见。他微微皱眉,打量这个神态似世家纨绔的男子,不敢掉以轻心。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这四人可是你杀的?”
李珏笑道:“本公子不过是一位路见不平的侠士。与这位姑娘倒有一点渊源。昨夜去秦淮河画坊上找乐子,两千两银子买下这位姑娘的初夜,谁知她说是逃婚出来被人打晕,顶替了原来的莺莺姑娘,求我救她,还说待退婚后会将嫁妆送予一半作报酬。本公子看在钱财的面上带她逃出画舫,与她约定,今日午时三刻在街头的‘钟秀客栈’交易,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人,还以为她与未婚夫一见钟情,不退婚了。
本公子好歹救了她一命,昨夜在江中游了半宿,总要讨点辛苦钱。接下来的事你们也知道,我其实就比你们早到一盏茶功夫。”
这个张口闭口把钱财挂在嘴边的纨绔所言,秦衙门半信半疑,抬了抬下巴道:“你有什么证据?”。
李珏懒洋洋的靠在墙上,说:“本公子三日前在城门外的茶棚与南席商行的少东家一见如故,他可提我作证。另外,画舫老鸨也能作证,说不准现在正咒骂我拐了她的摇钱树呢。”
秦衙内点了两名衙役去查,心中戒备稍缓,放下长刀,又问:“你的户籍和路引呢?”
“大约都泡在江里了。”
“衙内,属下在地窖里发现了58具尸体,均为‘威武镖局’的镖师。还有这位姑娘,被锁在厢房中。”一名衙役匆忙跑来,阴冷的天气,他的面庞跑出一层薄汗。
在他身后,小步跟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是任由秦衙内怎么盘问,她都闭口不答,也不肯说出家族名讳。
李珏看看天色,打了个哈欠,淡淡道:“你傻不傻,这位姑娘的衣着最差也出自乡绅之家。告诉你名讳,宣扬出去,人家还要不要嫁人了?”
一直沉默的年轻女子向李珏投去一抹感激的视线,上前盈盈一拜,轻声道:“小女被他们掳来,一直关在厢房。身边还有两个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侍女,不知她们在哪儿?可否安然?”
女子落在匪徒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年轻的衙役想起方才查房时所见,不忍将惨状告诉这位姑娘,只是摇摇头不语。
女子却好似明白了什么,捏紧手里锦帕,呜呜咽咽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