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共有八位藩王,除了担任宗正寺卿的楚王一直住在京城,各地藩王只有年末时有机会回京。
封地有近有远,李策不是个爱折腾人的皇帝,几个封地较远的兄弟,他会派人送去节礼,以示恩典。于是家宴上会出现的一般而言只有蜀王,河间王等几位公主。
寒暄过后,晚宴开始,宫人们送上美酒佳肴,大齐实行分餐制,每个人跟前的菜略有不同,譬如蜀王味重,他的菜色多为烧烤一类,乔凌尝了一口羊肉,觉得没有香满楼做的好,不过宫廷的歌舞还是跟不错的。
一轮酒喝过,到了献礼的环节,这种时候都是刷皇帝好感的时机,就拿太子来说,在皇庄待了半年,还是有些进步的,他送给皇帝的年礼是一匣子稻米。
“这是儿臣收割的粮食,亲自体验耕种,儿方懂的百姓的辛劳。儿知所过矣,必改之。”
“好好好。”李策高兴的笑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朕今年收到最好的礼物啊。”
李瑞紧了紧拳头,父皇太偏心,太子在江南不知害死多少百姓,如今只是装模作样割几茬稻子就轻松揭过了?他不甘心!
淮阳长公主暼了眼李瑞,笑起来道:“太子能心系百姓是我大齐之福,只是皇兄不可太偏心,本宫听说四皇子抄了大半年的书,孝心可嘉,您可不能光夸老大一个。”
皇帝话出口便后悔了,以太子犯的错,怎么都该晾他一段日子。借着淮阳长公主玩笑似的提醒,李策慈和的看向四儿子,“你抄了什么书?给父皇看看。”
谁知四皇子恭敬地行了一礼,一板一眼的说道:“长幼有序,父皇还没看过两位兄长的礼物,恕儿臣不能僭越。”
李策讨了个没趣,但他不能说四皇子做的不对,便淡笑道:“那就先看二郎的年礼。”
内侍低垂着头,当着宗室的面献上一件平平无奇的衣袍,李琼见状嗤笑一声,张口就给扣下一顶不敬帝王的帽子,“二弟这礼未免太过敷衍,你在府里修养大半年,难道连给父皇寻摸一件像样礼物的时间都没有?”
李珏翘了翘唇角,露出一抹讥诮,“父皇不是说已经收到最好的礼物,那本王跟其它兄弟送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了。”
楚王、蜀王等几个藩王不想掺和,默默喝酒。
李琼却盯紧了他,“孤是孤,你是你,这不是你敷衍的借口。”
乔凌轻咳一声,不着痕迹的踩了李珏一脚,让他悠着点,别让皇帝下不了台。
她把声音控制的很好,除了李珏,别人应当听不见,可偏偏淮阳长公主不仅听见了,还把话头对准她,“二郎身边这位郎君本宫怎么从未见过?你是哪家的?”
乔凌只得起身回道:“下官乔凌,乃是晋王府的录事。”李珏是亲王,按照规矩,王府该配置傅一人,谘议参军事一人、长史、司马、主簿、录事、功曹参军事、仓曹参军事不等。
只是各种因素下,大多职位无法配全。她这个录事也是有品级的,虽然是最末等的从九品,却也算是官职在身。
李珏原想给她按个从六品主薄,奈何她实在太年轻,未免横生枝节,乔凌婉拒了,还是从九品好,不显眼,也符合她的年纪。
长公主打量眼前的男子,点了点头,“你方才暗中提醒,可是这件衣袍有特别之处?”
乔凌觉得这种卖好的事该由李珏这个亲儿子去做,既然决定去夺嫡,这种能刷好感的时候怎能退让。
李珏收到乔凌的眼色,笑道:“想要知道有何特殊,父皇亲自试穿便可。”
“那便试试。”他这个儿子在这种事上向来敷衍,每年雷打不动只送一块砚台,美其名曰,实用。
今年居然换了年礼,李策心里好奇的紧,等换上常服,他就觉察出衣袍的特殊。京城的冬季相当寒冷,外头下着鹅毛大雪,殿内摆着好几个碳盆,皇帝脚下就有一个。他穿着长袍,开始只觉得轻便,过了一会儿,全身竟然开始冒汗,让梁庆去开窗透风。
梁庆愣了愣,看了眼瘦小的赵王世子,听说这位小主子入冬前病了好几场,身子才稍微好一些,若开窗冻地。病了该如何是好?
李策注意到他的迟疑,看了眼体弱多病的孙子,小小的人儿瘦的两颧凹下去,端端正正的坐着,好似被风一吹就能吹倒。他心下一叹,让梁庆拿了软榻给他,随后脱下衣袍,笑道:“这衣裳确实不错,朕只穿了一小会儿便觉得浑身发热。”他捏了捏衣服,穿时没察觉,脱下来才发现衣袍里有内衬。
孟旭一向是个没眼色的,大咧咧的道:“陛下,臣实在好奇的紧,这么件轻薄的袍子竟然能在冬日御寒,能否让臣试穿看看?权当替大家解惑。”
这脸皮厚的,叫人无法直视。他今日带了长子来赴宴,孟洛风好似十分清楚父亲的德性,坐在位子上,镇定自若的供人打量。谁叫他们父子俩名声太大,他父亲就不说了,他刚游学归来就牵扯到细作案里,立下大功,一举便打响名声。
没有娶亲,家里也没什么换七八糟的妾室,父亲是兵部尚书,皇帝的亲信。一时间已经给自家闺女定亲的人家后悔不已,特别是草率把女儿定给纨绔的人家心里已经有了退亲的打算。
孟旭体验了一把大冬天一头热汗的待遇,捏了捏内衬,“似乎不是丝棉。”
李策见大家都好奇,就大方的让梁庆把袍子端下去给人观看,想要试穿也可以,户部的左右侍郎都亲身感受了一番。
自从韩家被抄,户部尚书一职空悬,如今由左右两个侍郎共同打理。听说尚书会在他们二人之中决出,是以两人在利民一事上格外用心。
左侍郎拱手道:“敢问王爷,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造价几何?”
李珏早有准备,把乔凌先前写给他的方子交出去,“尚衣局的人应该能做出来,只是做法繁琐,本王拔了一百来只鸭子的毛才做出这么一件,费时两个来月,想要推广得改进。”
淮阳长公主就说,“大过年的,尚宫局的人难得休息,就别折腾人了。没听二郎说,这衣服做起来繁琐,还是等开年后再琢磨。”
“淮阳姑姑说的极是,本王也不想被人打扰。制作法子都给了,想要琢磨不急于一时,还是先看三弟给父皇准备的年礼吧。”
只是有了太子和晋王珠玉在前,赵王送的古籍就显得平庸了。四皇子的年礼是一册自己整理的疾病常识,得到了皇帝的夸奖。
五皇子写了一副万寿图,虽然不太应景,但考虑到五皇子才十三岁,能写出一笔好字,想来练了许久,李策照例夸了几句,欣然收下。
等到宗室献完礼,轮到朝臣,众人年年送礼,都没什么新意,只求无功无过。
反而是游学归来的孟洛风敬献给李策一幅大齐边域图,绘制地比皇帝挂在书房的舆图还要详尽,加之他容貌出色,风度翩翩,一下就成为诸位诰命夫人心目中的佳婿人选。
风头盖过了杨家麒麟子和王家明月。可以想象,等年过完,谯国公家的门槛怕都要被媒人踩烂,就连皇帝都起了结家的念头,暗自把膝下公主年纪都算了一遍,可惜没有合适的。
推杯换盏间,不管心中怎么想,诸人面上都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孟旭满脸堆笑,别人敬酒他来者不拒,整个甘露殿内外都能听见豪迈的笑声,实在是儿子太给他挣面子!
家宴到了后半场敬酒环节,太子和晋王全程无交流,几个奉儒家经典为圣经的大儒见状不由皱眉,碍于不想给皇帝找不痛快便忍着没出声,脑中已然酝酿起如“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等典句,预备在开笔后好好与陛下说道说道。
宴席有惊无险地进行着,与此同时,后宫的万贵妃发动了,蒋氏喝下催产药也发动了。万氏躺在床上,她的心腹女官隔着帘子轻声汇报,“陛下跟诸位大人饮酒,很有些醉意。娘娘放心,陛下今夜不会过来,只要咱们在天亮以前……就不会有人察觉。”
“好,你替本宫好好看着。事成之后,本宫会想法子把你兄长调去骁骑卫,有本宫跟皇儿扶持,大将军一职指日可待,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是,臣愿为娘娘肝脑涂地。”
可惜,万贵妃高龄生产,加之以前生产时留下的暗伤,一度难产,等到把孩子生下来已是翌日清晨。万贵妃精疲力竭,汗水打湿了发丝粘在脸上,“本宫生的是男是女?”她在心里依然抱着一丝希望。
女官喜极而泣的道:“恭喜娘娘,小公主是在元日出生,是个有福气的。”
她这一夜担惊受怕,往日被灌了迷汤的脑子逐渐清明,混淆皇室血脉这可是抄九族的罪名,她退缩了,这会儿提醒娘娘小公主是有福之人,是希望娘娘回头,即使是女儿那也是陛下的血脉。
万贵妃闭了闭眼,涌起强烈的不甘。她本就有野心,生产时又险些让她一尸两命,就越发不待见亲闺女。
看也没看一眼,冷声命令道:“趁陛下未至,赶紧把孩子换了,你要谨记,你跟本宫都退不了了,欺君之罪你可担得起?”
女官张了张嘴,双手紧紧的拽起,掐的掌心生疼,心里无比后悔,因一时贪欲而万劫不复,但娘娘说的对,她已经无路可退,过了好一会儿,她低下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蒋氏的产房就在隔壁屋子,她已生产过两个孩子,比万贵妃顺利的多,孩子是昨夜三更时生下的,她抱着喂了一会奶。蒋氏看着孩子怔怔出神,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一双眼睛生的跟她有八分相似,她怎么舍得,她其实早就后悔了。可惜,娘娘派来的人日夜监视,她根本没有机会把事情跟丈夫坦白。
看到女官进来,她瑟缩了一下,惊恐的抱紧孩子,“不,这是我的孩子,娘娘不能夺走我的孩子。”
女官怕弄伤孩子,只能徐徐善诱,“蒋淑人,你已经有两个嫡子,这个孩子在你身边只能庸庸碌碌一生。但他若是娘娘的孩子就不一样了。娘娘有了他,或许能成为皇后,子凭母贵,他会成为陛下最宠爱的皇子。淑人难道不想看到他成为大齐至高无上的皇者?”
“不可能的,陛下有三个嫡子。”蒋氏遍体生寒,紧紧地抱住孩子,仿佛要从这个小小的身躯上汲取温暖。
“若是他们都死了呢!”万贵妃一步一步走进来,双眼直勾勾盯着蒋氏怀中的男娃,“太子心胸狭窄,晋王能力出众,本宫只要挑拨这对兄弟两败俱伤,再让赵王给他们陪葬。剩下的四五六三位皇子都不是威胁,把孩子给本宫。”
这次生产消耗了万贵妃太多精力跟血气,特别是到怀孕后期,她忍不住多食,每日四顿,胖了整整三大圈,原本还算紧实的肌肤浮肿松弛,她无法承认镜中的痴肥女子竟然是她。
她自己都忍受不了如今的样貌,也难怪皇帝只有听说她动了胎气后才会过来安抚。万贵妃明白,她不会再有宠了,宫里一惯捧高踩低,先前代理后宫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若是没有皇子傍身,她会像那些凋零在后宫的女子一样,死的默默无闻。
可凭什么?她是跟随陛下的老人,好不容易在乱世活下来,熬死了皇后,只要她有儿子,只要再熬死皇帝,等到她的儿子登基,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把孩子给跟本宫!”
蒋氏看着好似走火入魔的万贵妃,目光僵硬的向她身后看去,露出堪称惊恐的神情,手一松,孩子险些摔在地上,“陛,陛下……。”
李策气的浑身发抖,他没想到他的好爱妃居然会有这么大的野心,调换皇家血脉,还想挑拨他的儿子自相残杀。
“万氏,你好的很,既然不想要孩子那就别要了。”皇帝神色阴沉的看了她一眼,张口就将人打入冷宫。
梁庆抱着襁褓中哭闹孩子,低声道:“陛下,小公主好似饿了,奴没养过婴孩,不知道该怎么办。”
“送去给贤妃抚养,你告诉她,这孩子就是她的亲闺女。”梁庆惊讶了一瞬,这是要改小公主的玉牒,他在心中摇了摇头,万贵妃没救了。不过落到这境况是她咎由自取,人啊就是犯贱,好日子过多了就想过过苦日子。
母女连心,孩子好似知道要跟母亲分别,扯着嗓子哭闹,万贵妃好似从疯魔中醒来,跌坐在地上,浑身泛起一层一层的冷汗。她顾不得生产后的虚弱,膝行是皇帝跟前,伏身在地,痛哭流涕道:“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也不知怎么的好似被猪油蒙了心。臣妾只是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都没能睁一眼看看他的父皇,太医说臣妾怀的是男胎时,臣妾不知道有多高兴。臣妾当时就有感觉,是皇儿回来找臣妾了。陛下,臣妾不去冷宫,看在早逝的皇儿面上,看在小公主的面上,求陛下开恩,让臣妾去道观给陛下祈福。”
到底是宠爱过的女人,要是没有听到万氏想要挑拨三个嫡子自相残杀,李策或许真会放她一马。只可惜皇后早逝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而她留下的三个孩子则是他的逆鳞。
李策闭了闭眼,眼中再无情绪,“带下去。”很快就有内侍进来,将人连拖带拉带出宫殿。
宫殿的墙角站着三人,淡漠的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一丝波澜。李珏从小看多了阴谋算计,尔虞我诈,早已能够坦然面对。乔凌则是感慨,权利醉人心,有多少人经得起诱惑,又有多少人会迷失在其中?
“高大夫,你经后有什么打算?”乔凌看向身边内侍打扮的男子。
高大夫醉心医术,没有娶妻,只有一个妹妹。妹妹死后留下个外甥,他便将人接到身边,甥舅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外甥的仇报了,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人死不能复生,他的采新永远回不来了。
看着满脸迷茫的老人,乔凌颇为不忍,用胳膊撞了撞李珏,万贵妃被打入冷宫,但她在替皇帝打理后宫多年,手上必定握着不少人的把柄,万一她用这些人脉查到高大夫身上,这个可怜的老人逃不掉惨死的命运。
晋王殿下想了想便说,“你若没想好去处,就去楚王府。楚王叔的独子,西平郡王李安拜在百草堂前掌门门下,按辈分你得管他叫师叔。
王府里只有王叔一人,清静的很,你留在那儿会自在些。且你的医术经过秦术认可,王叔年纪大了,有个医术不错的大夫在身边,你师叔会放心不少。”
高大夫不像外甥那般除了医术万事不关心,想了想,便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深深的向二人鞠躬,感激的说道:“多谢王爷和乔公子为草民费心,草民一定会看护好楚王的身体。”
李珏对高大夫的识趣很是满意,王叔给他的那些人他已经说服对方,把高大夫送过去,一来确实是为了楚王的身体,二来也是提醒他不要忘记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