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陵死后,便一直未曾关上的内狱等来了沈骏。
守卫恭敬将手中牢房钥匙递到沈烬墨手上,不论侍卫还是暗卫,被尽数留在了内狱之外。
就算如今被沈烬墨压入内狱的是大夏男儿人人敬仰的战神,再是担忧沈骏,却也没有人胆敢在有沈烬墨的场合,生出探听之念。
他们这身修为,在沈烬墨跟前不够瞧。
没有一丝身陷囹圄的仓惶,沈骏甚至还有闲情将这内狱牢房查看。
“这是我第二次进来,上一次是来看阿彻。”
那时的内狱阴森沉冷,哪里像现在每间牢房都铺着干爽的稻草,就连那天顶的窗透出的光,都足以辨别昼夜。
从沈骏这话,沈烬墨便知沈骏自北境而归,同夏彻已然会面。
亲手拿着钥匙将牢房的门推开,后退一步,先将沈骏放进了牢房,沈烬墨才紧跟其后走了进去。
“夏陵死后我就让人一直晾着,这稻草是昨日才让人铺上的。”
将桌上倒叩的杯杯拿起,倒了两盏还冒着热气的茶。
沈骏问:“事了,欲去何处?”
于沈骏对面长凳落座,推了一盏热茶到沈骏跟前:“他在身侧,离了这神都处处皆是归处。”
“阿爹和阿娘日后会留在神都?”
虽问,却是答。
陈萝重病无所依,夏欣和沈骏若同沈烬墨一道归隐,那夏彻身侧身后皆会无人。
由夏启亲自交到姐弟二人肩上的担子,夏欣又怎会自私的为了一家之欢愉,而让夏彻独自来扛这千疮百孔的山河?
仰头,看着牢顶的天窗,早已看透了这逃不脱山河牵绊,注定舍小家而护大家的宿命。
说到底,却是他们这做爹娘的,又一次为了山河而未选择同自己的儿子同归。
“常写信,我们得闲便去瞧你们。”
替沈骏将空掉的茶杯蓄满温热:“待到小儿能担山河,儿子和南星再来接爹娘团聚。”
死人方有得到宽恕之契机。
沈烬墨活一日,就算夏彻用尽手段,也不能让他清清白白立于人世。
他这样被神都乃至天下每一人都恨毒了的奸臣,纵隐姓埋名陪伴爹娘身侧,一朝东窗事发,便是人心动荡之时。
山河皆苦,众生皆苦,沈烬墨不想再因自己,而让这世道再多遭受一分磋磨。
“小墨,恨吗?”
细细饮茶,沈烬墨摇头:“能成为您和娘亲的孩子,不恨。”
不论此生如何坎坷,却从未落下过一滴泪的沈骏,刚毅的脸颊上留下了一缕湿润。
“你娘亲曾同我说,不论你做了何等抉择,她从未怪过你。”
“她怪的只有自己,明明生了你却护不住你。”
“小墨,你是爹娘的骄傲,永远都是。”
“若有下辈子,我们都生在普通人家,爹娘一道努力挣银子,替你聘得南星为夫。”
“到时,你可还愿意做爹娘的孩子?”
这一生背在肩上的担子啊,这一生留下的遗憾啊,这身上心上落下的满身伤痕啊,都无法缝补了。
此生未走完,沈骏能期盼的,竟然只有来生。
双膝跪地,朝着沈骏磕了三个头:“儿子,愿意。”
未有起身,沈烬墨又连磕三下。
比方才那三下,重了不少。
“这是儿子替谢南星磕的,不能替沈家留下子嗣,他心中常觉愧疚,一直想同您和阿娘道歉。”
替谢南星跪,并非因谢南星当跪,而是沈烬墨想了却谢南星这桩心事。
沈烬墨可以代谢南星跪,可沈烬墨却瞧不见谢南星因这档子事,跪在他爹娘跟前。
沈骏扶起沈烬墨,将比自己更为挺拔强壮的儿子,抱在怀里。
情到深处,方觉时时亏欠。
嗓音已哽咽,为谢南星的傻,亦为自己的儿子余生归处温暖。
“可他替我和娘子留下了唯一的儿子。”
“我和你阿娘始终感念他的恩情,我长公主府始终欠南星的。”
没有谢南星,沈烬墨会固执地站在他嫡系一脉所有人的对立面,包括夏彻。
他早早给自己设定的结局,是同夏弘一道死在这天下百姓的跟前,成为新皇笼尽天下之心的,垫脚石。
他不怨不恨这世上或正或邪的每一股力量,不是他生了一颗悲悯的神佛之心。
而是他在逃离神都的路上,他在深山野岭的刺杀之中,将属于自己的那颗心,打磨成了没有温度的铁石。
无心无情,有的,只有绝对不可偏移一寸的目标。
是谢南星,稳稳托举了沈烬墨每一次的神魂剧裂。
是谢南星,日复一日跟在沈烬墨身后缝缝补补。
是谢南星,让这神都、这天下每一股足以将沈烬墨千刀万剐的力量,选择为沈烬墨留下一线生机。
可比让这些人放弃取沈烬墨性命更为珍贵的,是谢南星让沈烬墨觉得这世道值得,他当活着。
神都所生之异动,被韩洲安排护送沈骏回神都的护卫,连夜送到了北境军中。
军中人人摩拳擦掌,身上每一个凸起的青筋,都是要将沈烬墨和夏弘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以的欲望。
带着三万将士连夜奔袭,韩洲在第三日天亮之时跪到了萝园跟前。
“臣北境军主将恳请太子亲赴神都,诛佞臣,清君侧。”
三军将士跪地高呼,响声回荡在定西郡的上空,将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定西郡,从梦乡中唤醒。
陈萝替兄妹二人穿上厚厚的棉衣,手套大氅皮帽一一戴上之后,陈萝再度蹲在地上,平视着问两个小不点。
“安安和宁宁确定要和爹娘一道去吗?”
山河民心,百姓疾苦,足以令皇位易主的无穷之力,每一个来日要坐上高位的人,都当亲眼瞧见的。
心头有了信仰,头顶生了畏惧,这权力的巨兽,才能被稳稳关在笼中。
可一双儿女属实年幼,陈萝怕他们承受不住。
可作为娘亲,陈萝不知能否陪着他们长大,所以她想在她清醒之时,多带着他们看一看。
夏穗安将小身板挺得笔直:“阿爹曾说,山河万顷,百姓为水,君王为舟。”
“我当同爹娘一道去看这将我夏氏托举的万民之水,心中所求为何?”
夏穗宁重重点头:“他们都对宁宁好,宁宁想帮他们。”
肉乎乎的小手钻进夏彻掌心:“爹爹和娘亲牵着宁宁,宁宁不怕。”
爹娘皆在,兄长相护,民心良善,夏穗宁当回馈以真心。
她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