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洛水码头两侧便已站满了举着火把的侍卫,时刻戒备着周遭可能生出之异动。
一艘摆满秋花秋果的竹筏上挂上唯一一盏引路白灯,忠勤侯亲自抱着韩洲放上竹筏。
伴随着耳畔低沉的啜泣之声,忠勤侯从福喜手中接过银枪,拿出怀中帕子反复韩洲的长枪擦拭。
青幕逐渐被日光击溃,日光洒满洛水,竹筏前行之路,一片金辉灿烂。
将擦拭好的银枪放入韩洲僵硬的手掌之中,韩侯最后一次轻抚韩洲的容颜:“洲儿,银枪阿爹替你磨好了,入了那地府便自在随心些。”
莫要,再因着数不尽的无奈与束缚,处处畏手畏脚而落得这般凄凉下场。
镇守两岸的侍卫看着那些竭藏在草蔓之间的百姓,想着田定亲自做下的交待,直接当作未曾瞧见这些百姓分毫。
皇上有命,凡出席水葬之人明年赋税再多加一成,本就日子过得艰难得百姓,多交了这一成,明年就活不下去了。
他们就算被治一个失职之罪,也就挨一顿板子罢了。
吉时已至,两侧草蔓微微抖动,金辉被一盏盏莲花灯点缀。
洛水化作天河,成了那神佛之境,竹筏被韩侯推入那清波之间。
回首看向身后早已排起长龙的马车,韩侯抽出腰间长剑,嘶哑竭呼:“沈烬墨,你可敢出来见老夫?”
伴随着这一声高呼,是御驾破开人群,来到了洛水之畔。
原本借着马车藏匿身形的众人,尽数走下马车朝着夏弘匍匐。
纵夏弘未曾将目光落在这些人头上,他们却因着惶恐,而心生颤抖。
若早知夏弘要来,他们必然不敢做出这般惹君王不喜之事。
夏弘亲自将一盏莲花灯送入水中,在林公公的搀扶之下走到韩侯跟前轻拍安抚:“韩侯,节哀。”
此间之事本当不得夏弘亲临,可瞧着夏陵连东宫之位都未曾坐上,便开始借韩洲之死重新造势,夏弘就干脆来陪夏陵演这一场。
然比压下夏陵这些个作死之举更重要的事,是夏弘要将沈烬墨带回皇宫。
韩侯仿若听不见夏弘的话,看不见夏弘这番屈尊降贵之举,他那双眸子一一扫视跪地匍匐之人。
“沈烬墨,你可敢出来见老夫一面,同老夫将吾儿之死的债清偿?”
自入主神都以来,从未被任何人无视的夏弘,此刻脸上挂着的依然是宽赦之意。
抬手将韩侯举着剑的手压下,夏弘劝慰道:“爱卿,朕懂你的丧子之痛,可当日在场所有人都能作证,韩洲并非沈大人所杀。”
“爱卿生出这般误解,想必是……”环视周遭,夏弘将目光落在夏陵头上:“朕的陵儿因着悲切,未曾将缘由说清。”
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拧,早已明了夏弘在他娶了韩淑之前不会动他的夏陵,生平头一次面对君父的威慑,纹丝未动。
求饶无用,强大到无坚不摧,才能有活路。
后知后觉的韩侯一声苦笑:“我忠勤侯府好生生返回神都、平息了东境战乱的儿郎,缘何会死在神都的围猎场上?”
敲山震虎,韩侯此刻的执拗是他不想韩洲之死的悲剧,在韩淑身上重演。
“唉。”威严的眸子染上悲悯:“天妒英才,替我大夏收了这山河,这将小韩将军召回天庭了。”
被丧子之痛压弯的脊背,伴随着喀嚓之响,骤然挺直:“皇上是让老臣去找这天讨这笔债?”
这大夏的天,不就是站在眼前的夏弘吗?
这般咄咄逼人,让夏弘脸上的宽赦之意化作帝王威严。
多杀一个忠勤侯,于夏弘而言易如反掌。
跪在人群中的沈烬墨从地上起身,阔步迎着韩侯走去:“这债韩侯想如何同沈某算?”
话音未落,韩侯手里的利刃快如闪电,趁着众人不备直接在沈烬墨手臂上豁开一道口子。
鲜红浸润墨色长衫,却让墨色更墨,青砖更青。
沈烬墨未有还手,反而回头看向谢南星,眸中是夏弘从未见过的疯。
他的忘衡竟然在以伤害自己,来求得谢南星的之宽宥。
河畔之人心思各异,韩侯看着剑刃上的鲜红,拧着眉头再度举起宝剑。
这一剑,直直朝着沈烬墨的胸口刺来。
这一剑,挣脱墨平和杨槐合力阻拦的谢南星,挡在了沈烬墨跟前。
沈烬墨赌赢了谢南星半局,夏弘微微侧身,今日的赢家只能是他一人。
泪眼婆娑,谢南星看着眼前的韩侯,有万语千言,最后能说的却只有一句:“侯爷,是我将韩洲带入猎场的,您若要杀,就杀我吧。”
不怪沈烬墨,孤注一掷力挺沈烬墨的代价便是,谢南星将所有因果算在了自己的头上。
被泪水洗净的眼眸透亮,将那副苍白的容色,衬托到憔悴至极。
韩侯皱着的眉梢多了彷徨,转头看向那竹筏消失之处,下意识朝着身后退了一步。
那日从城门到猎场发生的一切,在忠勤侯府解禁的那一夜,便尽数传入了韩侯耳中。
沈烬墨不无辜,夏陵不无辜,夏弘更不无辜。
独独眼前的谢南星,这个一心对他儿子的谢南星,从始至终都只沦为了这神都勋贵的棋子。
谢南星蚍蜉之力,撼不动这权力的参天大树,不是他的错啊。
“南星,你为洲儿所做老夫看在眼中,老夫…老夫不怪你。”
眼眸紧闭,剑锋偏转,韩侯朝前大跨一步:“你是聪明人,洲儿缘何而死你我心知肚明,沈烬墨的命,老夫要定了。”
这神都曾愿意将儿子性命交付沈烬墨手中的韩侯,此刻彻底站在了沈烬墨的对立面。
韩洲的死,将这神都所有对沈烬墨心存奢望之人的心火,彻底熄灭了。
眼泪汹涌砸入青石地板之间,谢南星跪在了韩侯跟前:“侯爷,您要动他,先杀了我。”
是重复,是坚定,是视死如归。
韩侯握住剑柄的掌心,不住冒出湿润。
一直在夏弘银子遮挡之中的福喜眼见这番沉默,猛然一跃到沈烬墨跟前。
在沈烬墨下意识躲闪之下,那一刀划过沈烬的手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日光瞬息之间退散,绵绵细雨自天际落下。
行刺的福喜被夏弘的贴身侍卫死死踩在脚下,那双惯来含笑的眸子,此刻宛若一条阴翳的毒蛇,死死盯着沈烬墨手背上的伤从鲜红化作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