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晴空万里,却也抵不过日头落下之后,春雷阵阵,暴雨倾盆。
夏弘弃了御用马车,未曾提前下达任何指令,只带着林公公和四个乔装之后的贴身侍卫出了皇宫。
太傅府前的灯笼被狂风吹灭,林公公将手中灯笼点亮,四名贴身侍卫撑着伞,将来自四周的雨水阻挠。
晚上守夜的两名小厮瞧着这般阵仗,便明白前来谒见太傅的又是贵人。
使了一人进入府内通报,另外一人朝着来人所在之处恭敬行了礼:“拜见贵人,我家主子这些日子染了病……”
小厮口中的‘不见任何人’,在夏弘走出雨伞靠近周身的那一瞬,被生生吞咽下去。
不久前被派遣进正院的人没来回来复命,门头的小厮从未见过这般气势与威慑的人,心头生出的胆寒快将其个冻住。
小厮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跪在夏弘脚边颤抖着将阻挠落下。
“请贵人稍等片刻,太傅重病,您若是进去染了病气,奴才就算死也不能赎其罪。”
林公公一脚将小厮踢开:“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这是你能阻拦的人吗?”
阉人特有的嗓音纵然经过掩饰淡了几分,却也让小厮一下子听了出来。
太傅府门头的小厮惯来是聪慧之人,瞧着林公公这太监都带着的通身气派,便猜出眼前这贵人必然出身天家。
“奴才死罪,请贵人跟奴才走。”
连续磕下三个响头,小厮才忍着疼痛从泥地中爬起来替夏弘领路。
一行人刚走入正门,一袭青衫的吴辞修在阿顺的搀扶之下冒雨亲迎了出来。
“老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一记闪电从空中劈下,借着灯笼的氤氲,让夏弘瞧清了吴辞修的容色。
较之往日失了神采,多了苍白,那跪在鹅卵石上被雨水砸到颤抖的双腿,透出夏弘从未见过的软弱。
稳步走到吴辞修跟前,夏弘弯腰将吴辞修搀扶起身:“太傅身子骨不好,再跪,这老天都不会放过朕了。”
阿顺不敢让吴辞修的力气真的落在夏弘手臂之上,又不敢先于吴辞修起身,只得跪在地上将吴辞修托举起来后,再缓缓站直身子。
夏弘多看了一眼阿顺,继而同吴辞修并肩走往正厅。
“朕曾听兄长说,他三顾终青山请太傅出山的那一日,夜晚亦是下了场倾盆暴雨。”
“太傅不忍一国之君在雨中伤了身子,最后决定出山成了大夏文人的标榜。”
打江山靠的是座下的马,手中的刀,身后的兵。
可守江山要的是世族的谋略,文人的笔杆。
泥腿子出身的夏启纵得天下百姓之心,却迟迟不能令世族与文人认其为主。
自吴辞修出山,这天下的文人与世族才向夏启臣服,这大夏第一世族才与夏彻定下了婚约。
自此,这大夏的山河之心才得以一统。
转眼二十余个年头过去,江山易主,吴辞修的地位却一日甚过一日。
“老臣才疏学浅,枉受先帝与皇上厚待,得这一方安身之所,纵万死亦不能报君王之恩。”
手里端着热茶不紧不慢的喝着,余光掠向门口,看到的是手里抱着换洗之衣裳,正在焦灼踱步的阿顺。
纵吴辞修是这太傅府的主人,纵吴辞修待在自己家中,夏弘不开口,这染病的一家之主连一身换洗衣裳都换不掉。
“朕记得太傅在彻儿七岁那年病过一场,为了不耽搁彻儿的功课,大雪天也是由外头这侍卫背着去了东宫给彻儿授课。”
今日还能下地的吴辞修,却已经将近一月未曾上早朝。
吴辞修欲以命为报的,又是谁呢?
从椅子上起身站了好一会,吴辞修才挪动步子走到夏弘跟前,双膝跪地:“老臣知罪,明日必然会去早朝。”
“哼。”唇角浅勾,夏弘笑得有些许意味不明。
下一瞬,夏弘又漫不经心将个中意味戳破:“太傅身子骨不好,自当好好将养着,你一日不归金銮殿,这些个从科举走出的贪官污吏,朕便一日不审。”
夏弘要将这些个受吴辞修号召,从科举走出的官员所犯之罪,压在吴辞修这天下举子的祖师爷头上。
疲惫被来自帝王的敌意压下,吴辞修的腰杆挺直了:“皇上这些年变了,变得老臣完全认不出了。”
手里滚烫的茶盏落在吴辞修脚边,湿哒哒的衣裳与滚烫碰撞。
吴辞修似乎疼得抓心挠肝,又似乎什么感受都没有。
“是太傅心中的君王,从来就不是朕。”
“曾经太傅愿意为兄长卖命,后来太傅又为彻儿不惧生死。”
“如今朕将这大夏皇朝的蠹虫一条条抓出,太傅却因着嫌这些人吵,连早朝都不去上了。”
“太傅,把朕放在何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天下举子是否都是受吴辞修号召而步入朝堂的,原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惯来都是吴辞修的确具备有诏令天下举子之能。
曾经的夏弘自然知道吴辞修之特殊,他自来就不喜欢,但他不会表露,更不会因着自己的不喜,而轻易去动摇吴辞修。
如今的夏弘有了沈烬墨,所有他不喜欢的,他觉得会对他产生威胁的,他都会一一去除掉。
到了最后,罪名自会由沈烬墨来背负。
这天下之主是他夏弘。
这天下容不下一个文人之首,更不能容下一个活着的祖师爷。
吴辞修朝着外头扬手,阿顺赶忙走到吴辞修跟前,将两粒药丸喂到吴辞修口中,又端着热水给吴辞修喂了几口,吴辞修才将这口气给缓了过来。
炯炯眼眸未显颓败,吴辞修朝着冷眼旁观的夏弘拱手:“皇上之意,老臣明白。”
夏弘将只有二人能懂的言语止住,焦急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脸颊。
宽厚的手落在吴辞修后背,透出安抚之意:“天色晚了,太傅保重身体,朕希望能在下旬早朝见到太傅。”
纵无力下跪,吴辞修还是挣扎着跪送夏弘:“老臣恭送皇上。”
待到那一行人彻底离了太傅府,阿顺招呼仆从替吴辞修沐浴更衣,又直接背着吴辞修躺上床榻。
“小主子一日比一日不爱惜自己了。”
“阿顺,他在唤我回去,他在唤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