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的东家是原来的沈老郎主,招朱栖为婿后便将家中一部分产业交给女婿打理。
沈老郎主尚在时,朱栖不敢有太大动作,只是当沈家男儿接连亡故,沈郎主卧床不起,他便露出獠牙,将沈氏产业占为己有。
天香楼三层的厢房原是沈老郎主招待亲朋的地方,并不对外开放。等朱栖接手,直接废除这条规矩,但凡客人上门,都不得拒绝。众人觉得他礼贤下士,赢得不少好名声。
三层的厢房只有四间,前后通达,立在窗前可以观赏街边风景,上元灯会时更是美不胜收,有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令人着迷。
厢房距离宽敞,私密性极好,当然价钱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起。
今日除了东家指明要的“春雨阁”外,也只有隔间的“夏末阁”早早被定出去。
掌柜亲自送来茶点,出来时路过秋冬两阁,看着门柄上落下的薄尘,想着得找机会跟东家提议把价钱往下降些,不然常年不进人,对风水不好。
做生意不就讲究个热热闹闹嘛!想当初,沈老郎主在时,厢房就没空着的时候。
春雨阁里鸦雀无声,朱栖慢慢转动着杯盏,气势压的众人皆不敢言语。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最后还是黄郎主硬着头皮开口道:“朱兄查到那伙人的来历没?”
话语刚落,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喧哗起来,许郎主坐在窗边,闻声探去,就见十几个百姓抬着口棺材气势汹汹的往朱家药铺走去。
他笑了下道:“在零凌郡居然有人敢去朱兄的地盘闹事?”
朱栖掀起眼皮看他,道答非所问:“我手底下有个叫王五的,被杀了。”
众人顿时一惊,那王五不就是朱栖小妾的兄长,专替他做些见不得光活计的人。
“是那伙人干的?”黄郎主走到窗前,死死盯着首位的面生青年。他知道的更多,王五有个相好是山民野人,他和朱栖有不少事都是通过对方的手,譬如杀人圈地。
思及此,他下意识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对方找王五开刀,莫非清楚里面的道道?
“仵作说是走夜路不慎跌了一跤撞死的。”朱栖走到他身边,递去一方手绢,黄郎主胡乱抹了两把,眼底闪过戾气:“朱兄,不能再让他们闹下去,你那乘龙快婿还要不要?若不要,咱们就动手。”
朱栖没有回答,垂眸看着底下越来越多来瞧热闹的百姓。那青年忽然抬起头,与朱栖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指指药堂,无声比了个二字。
这是第二个。
朱栖瞳孔一缩,双拳紧紧攥起,王五果然是他杀的。他的眼中燃起两簇火焰,看那青年的目光像看死人。
季皓就是故意的,这间名叫“神农堂”的药铺算得上是朱栖的聚宝盆。因他直接垄断整个郡的药商,采药人只能把药卖给神农堂。
低价收购,高价买出,一进一出光差价就是暴力。若他只是多赚钱,谢黎和季皓没想这么快撕破脸。可他们卖给百姓的居然全是劣质,腐败完全没有药性的药材。
吃死的百姓不知多少,却因上下勾连,没人能为他们做主。
季二最恨视百姓为草芥的败类,跟谢黎一番商量后,自荐要做手撕贱人第一人。
给身后之人使了眼色,那十来个男女立刻哭嚎起来:“神农堂草菅人命,以次充好,我二弟吃了他们的药把命都吃没了。
他明明只是扭伤,大夫都说只要擦点膏药就行,掌柜一定要我买汤济,不买就扣着我兄弟不让出去。”
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乡亲们,你们给我评评理,就两副药要一两银,我全家老少做两年活才存下的钱啊,就这么被坑了。”
另一个妇人哭道:“小妇人的丈夫得了风寒,拿不出钱买药。大夫怜悯我夫妇,就指点让我们自己采药熬来吃。可掌柜不让,逼着小妇人买药,那药越吃越严重,小妇人的丈夫当晚就死的。还连累好心的大夫,不知下场如何?”
“我知道,你说的是君大夫吧,可怜他被神农堂的爪牙活活打死了!”
百姓哗然。
“君大夫是大善人啊,治好我阿父的病,没收一文钱,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不怕报应吗?”
“是啊,君大夫送我的药粉比神农堂二两银子买的都管用。”
“老天爷,你睁眼看看,恶人当道,好人没好报啊!”
掌柜急的不行,来神农堂买药的不止有零凌百姓,还有从其他地方慕名求医,甚至有替军中采买药材。他又岂会让人败坏名声。
大声呵斥道:“住口,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我神农堂前放肆!”
“是你大爷我。”季皓抬眸看着面色铁青的掌柜和身后一溜膘肥体壮的打手,好笑道:“好大的威风,我看京里的执金吾都没你们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堂口摆龙门镇呢!”
掌柜阴沉的打量他:“阁下到底是谁?”
“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下便是那替天行道之人。”
站在一旁的谢黎差点笑出声,季二这装逼范儿哪里学的,嗯,还挺能唬人。
掌柜气笑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病秧子,来人,给他点颜色看看。”
马上就有三名大汉上前,因着季皓的扮相依旧是“病书生”,打手在动手前很不把人放在眼里,这一动手才惊觉小瞧人了。
季二好歹混混军营,对付山贼易是绰绰有余。三下五除二就决打手,脚踩着一人的胸膛,十分嚣张的道:“就这点本事?呵。”
一脚将人踹到掌柜脚边,睨了眼“神农堂”的招牌,淡淡道:“药铺的药治不好人,还不如自个儿采。”
谢黎适时站出来道:“在下懂些药理,诸位乡亲父老若不嫌弃,在下可以送给诸位几张方子。大病治不了,一些跌打损伤,风寒入体等小症还是可以的。你们要是认不得草药,我可以画出来,也就二十来种,每人记一种,采过一遍也都能认全。”
百姓们心动不已,那个死了弟弟的汉子红着眼圈踌躇道:“我,我不识字,也能采药?”
谢黎坚定的点头:“能,只要不是瞎子,保管都能学会。在下跟县衙新上任的主薄有些交情,届时会把药图贴在衙门外,想学的都去那边,放心,不会有衙役阻止。”
大家高兴起来,要是能自己抓药吃,他们何苦去药铺买?
掌柜见状,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让人赶紧去通知郎主。
“蠢货!”朱栖骂了一声,看向许郎主:“这伙人有备而来,王五死了,咱们受人掣肘。要想把人弄死,或许还得劳烦许兄的舅家。”
许郎主面色十分不好看,盖因神农堂里有他的干股,闻言捶了下桌子道:“自从武凌出事,我跟舅家就断了联系。我前后派去三拨人打探,至今没有一个回来。”
这就代表那边已经完全被人控制。那可是一个郡啊,底下有五六个县,到底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控制住整个郡?太守呢?县令呢?能出来一个通风报应,他们都不至于如此被动。
不期然,几人又想起刘家的惨状。
朱栖冷眼看向带着百姓打砸的青年,其中一个身手眼熟的很:“原来是他!”
“是谁?”
“苏黎。”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黄郎主眯起眼,好容易才从人群中锁定那人,就见她身子灵活,避开攻击,一个旋身把偷袭之人丢出三丈远。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大概是受情绪影响,又或者家中同样有亲人被害,纷纷加入。
神农堂的护卫憋屈极了,他们自不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放在眼里,然而每次出手,都有人将他们踹倒在地。
每当这时,百姓们就一哄而上,他们纵使身强体壮,可双手难敌四脚,算上掌柜,通通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倒在地上呻yin。
“这事不对。”黄郎主寒着声音对朱栖道:“姓苏的小子不过是个外乡人,他怎么能在短时间将咱们查的透明人似的?而且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在沈拾上门赔罪后……。朱兄,谨慎把狼崽子当狗养,最后被人里应外合一锅端。”
朱栖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紧,冷淡道:“黄兄提醒的是,那小子留不得了。”
几人交换眼色,不知他说的是沈大郎还是苏黎?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所谓的秘谈,全被一墙之隔的主仆三人听去。
书砚看了眼被衙役带走的倒霉蛋们,轻声问道:“主子,要不要提醒女郎,姓朱的要对她出手?”
谢昀笑着摇头:“不必,她玩的正开心,别搅了兴致。你去查查那个叫沈拾的有没有问题?是不是故意接近阿黎。”
“咳咳,这个属下知道。”见主子眸色不善的看过来,书砚脊背一寒,连忙把知道的说出来。
“沈拾是沈娘子和朱栖的独子。沈老郎主曾对季尚书有过帮扶。大概是长子和次子连接出事,他怀疑有人针对沈家,担忧自己再出事,独女没人帮扶,就在沈拾出生后写信给季尚书,想让孙子和季家幼女订下娃娃亲。主子您看,那个病秧子,就是季二郎假扮的。”
“你倒是聪明。”谢昀没什么情绪的哼了一声。
书砚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心中腹诽,主子恨不得女郎身边的蚊子都是母的,身为好下属,他自然要把出现在女郎身边的男人查的一清二楚。
书墨给同伴丢去怜悯的眼神,再这么下去,他都能兼职媒婆的活计。摸了摸自己的脸,面瘫也有面瘫的妙处。
“神农堂”经此一闹,可为损失惨重,药材被人翻出来,拿给懂行的人辨认才知,
这些所谓的“良药”都是腐败药材重新炮制,不仅不对症,还有极强的毒性。
谢黎在后院的房间抓住来不及逃跑的下人,一番严刑逼供,对方招供,铺里出售的药材全是从别地收来的药渣坏药,他们每日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完全没有药性的药材熏制掩盖气味,充当好药。
百姓们听说了,恨不得把此等草菅人命的败类杀了抵命。
谢黎却知他们只是随意被舍弃的卒子,罪魁祸首是朱栖和黄许等地头蛇。
她悄悄对季二道:“你趁现在快去把沈拾带出来,我怕朱栖要对他下手。”
“那你呢?”季二看了眼厢房的窗户,那里已经没了人影。
谢黎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们尚且有所忌讳,我应付的来。”
季皓也担心未来妹夫,点头道:“我很快回来,他们要是动手,你先苟着些。”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谢黎推了他一把,不耐烦的应付道。
神农堂的曝光,让朱栖失去一个空手套白狼的赚钱产业。吃了那么大一个闷亏,他显然不愿罢休,想先回去处置吃里扒外的贱种,再对付姓苏的小子。
说起那贱种,朱栖眼神一黯,似有黑潮涌动。
那小子唯唯诺诺,被人欺负踩在脚底都不敢报复,他还以为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没想到啊,呵,不愧是那老东西的亲孙子,死前都能摆他一道。
沈府外,朱栖的心腹管事一脸焦急候在门口,时而走动,时而踮脚张望,在他旁边还有两个脸肿如猪头的小厮。
其中一个突然叫起来:“是主家的马车。”
大管事回头看去,就见一辆马车粼粼驶来,连忙小跑上前,躬身侯在窗外,压抑着焦虑道:“主家,您总算回来了,府里出事了。”
“怎么回事?”阴冷的声音从车内响起,好似一条湿滑的毒蛇攀绕在脖颈,吐着蛇信。
大管事汗毛根根竖起,但他不敢露出异样,斟酌着说道:“是奴失察,让宵小闯入府邸,把大郎君劫走了。”
“你说那个贱种逃走了?”朱栖哗地掀起车帘,阴鸷的目光直直看向管事。把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是,奴该死,求主家给奴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气不打一处来,那贱种分明早有防备,他这边刚想动作,那边人就跑没了。
好得很!好得很!
“没用的东西,自己下去领罚。”
大管事跪在地上,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小命算是保住了,但一想到主家那些手段,吊着的心七上八下,人也摇摇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