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百通,宋珪在震惊之余也明白这家伙来见他的目的。
“哼,堂堂风灵卫大统领竟然改行当说客。”阴阳怪气,活像吃了一整棵树的柠檬,酸的。
吕放拨弄茶盖,笑笑道:“陛下曾说,君择臣,臣择君,都是两厢情愿,咱们做盲婚哑嫁之事。看你这些日子的行事,我以为你早就做出选择了。”
是啊,他已经上船了。
于是很不客气的剐了那人一眼:“那你还来做什么?”
吕放摸摸鼻子,以喝茶来掩饰心虚:“女郎的计划想来已经跟你提过,我来得匆忙,没带粮草,这不得给兄弟们找个粮食供给仓。”
宋珪一口老血喷出,没想到他宋氏一族,书香门第,有朝一日居然要走苏家的老路。
“没有!”先前被死丫头刮去的那些已经让他痛心疾首,打仗就是个无底洞,这才开始呢,双方仍在磨合期,他不可能为此赔上整个宋氏。
而且他上哪儿去找那么多粮食?突然间,宋珪想到,江陵本家没有,但其他地方却是有的。他眯起眼,阿娘过世前就把不少好地段的铺子卖了换成良田。
当时还以为母亲害怕宋氏被人忌惮,现在想来,难道她早有预料会有这一天?又或者说这一切都是她跟苏秦暗中推动的?
宋珪整个人都不好了,忍住骂人的冲动,磨牙回绝:“要粮没有,要命一条。”
见他这抠门样,吕放哈哈大笑,从风逸口中得知,他这位心高气傲的老朋友被谢黎坑过好几次,难怪会气急败坏。
笑了一阵,吕放缓缓敛去笑意,也不看宋珪,垂下眼眸盯着茶盏中浮浮沉沉的茶叶:“你宋氏有多少隐田和隐户,可要我跟你好好说道说道?陛下以前最痛恨挖国家墙角的国蠹,当然,眼下情况特殊,我知道整个南郡,就你府上的下人和佃农过的最舒坦。
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他似笑非笑的斜睨他:“你也不想宋氏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吧。”
宋珪一听这话,怒气上涌,狠狠一拍桌,骂道:“老子都上贼船了,她还敢拿宋家开刀不成?”
“她有顾忌,我没有。咱们也是老相识,我的本事你清楚,你可要我细数,哪些田是宋家的,哪些是从百姓手里买来的?”
“老子有县衙的契书。”宋珪要气死了,他何时怕过威胁。
“哦,你说冯涛啊!”吕放淡定笑道:“你说他敢承认吗?”
冯涛这只鸡距离被杀就差一把刀的距离。
放完狠话,吕放遂又笑道:“难道我猜错了?书香世家要改行要当田舍翁?”
这是吕放给宋珪的选择,想要田产,将来朝堂上就没有宋氏的立足之地。想要在史书上有一席之地,就得放弃不该得东西。名利财富,什么都想要,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美事。
宋珪……。
宋珪沉默良久,唉声叹气,神色复杂的看了眼吕放,酸溜溜的道:“你还真是护犊子。”
“从小看着长大的,自然要多护着些些,她值得。”
“我知道了!”宋珪其实没有选择,因为他的母亲早已替他做出抉择。
“你要多少粮草?”问这话时,还能听出磨牙的声音。
“嗯,留下府上半年嚼用,剩下都给我留着。”不等宋珪骂人,吕放就道:“这是最坏的情况,不会让你血本无归的,你要相信风灵卫的能力。”
宋珪脸色缓和不少,不想看他嘚瑟,上下扫了这人一眼,哼声道:“希望不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
拿到粮仓,吕放也不在意他刺两句,口风一变,说起另一件事:“听女郎说,你这儿来了位贵客,我什么时候能见一见?”
“你要带他走?”这人就是个烫手山芋,吕放能带走,他求之不得,立刻道:“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你别急着甩人,我得先确定究竟是不是他。”吕放是见过陈厉的,因为他也曾是陛下看中的人。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那丫头眼尖的很,极少看错人。当年的陛下也是如此,被她看重的人无论出身,都能在各自领域展现出非凡才华,女帝也被当世称做伯乐。
吕大统领略一挑眉,没再说话。二人去了密室,确认那位“冯将军”确实是北梁皇帝后,原本只有五分的成算也变成八分。
两人在书房用过饭,再次敲定计划,已是午夜时分,吕放干脆在宋府歇下。
一路奔波,吕大统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睡得熟,宋珪却久久未能入眠。他握着金锭,心中既有宋氏即将起飞的激荡,也有世上会再出一位女帝的复杂。
男尊女卑,这是几千年来的规矩,在女帝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女子能从内宅堂堂正正走到台前。
但不可否认,女子中不乏能力优秀者,宋珪自嘲一笑,没想到宋家的郎主被逝去多年的母亲摆了一道,然而直到今日他才觉察。
“罢了罢了。”幸好他并非迂腐之人,这些事让其他世家去头疼吧。
宋珪找来宋玠,把事情说了一遍,让他做好风灵卫的后勤保障。
宋玠跟大兄只相差三岁,所以也是认得吕放的,跟兄长不同,他这个人有些狂士气质,原本对谢黎印象就不差,在知道她的身份后,六分欣赏直接上升至十成。
马上写信把游学的儿子召回来给表妹跑腿。至于宋琅,被父亲叔父打发去约束旁支。对于认个只有一张脸能看的小郎君为主,族老们怨气横生,都觉得宋珪脑子进水,这些日子,心思浮动的不在少数。
明知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宋琅也只能乖乖应下,不过他没傻到什么事都自己扛,谁敢刁难,他就去跟表妹告状。
然后谢黎就带着风逸夏时罩麻袋揍人,一顿不服揍三顿,把旁支揍得哭爹喊娘去向宋珪告状,但得到的永远只有冷冰冰一句话:“郎主有事,一切事物交由宗子处理”。
往来几次,见宋珪和宋玠真心不管,就只能乖顺就范,毕竟他们不可能真正脱离宋氏。嫡脉掌握着八成资源,没有宋珪的名声,没有朝云书院,谁会搭理区区宋氏旁支。
“光揍不成,就怕他们心存怨恨,要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越是小人物越要警惕,表兄该给颗甜枣了。”
谢黎吃着果子,笑道:“南郡缺人,我觉得大叔父完全可以从旁支挑选一些机灵的带去见见世面,若能用,当个父母官也不错。”
宋大郎十分意动,但他知道任命需要皇帝下旨。父亲算是临危受命,能不能做成南郡太守还得看后续。要是真把宋氏子弟安插进去,届时不成,岂不是好事没做成还要落人怨恨?
“表兄放心,只要能收回荆州,这点小事,陛下会给我父亲面子的。”到时候整个荆州落在谢家或者说在她手里,皇帝不愿意都没用。天高皇帝远不仅仅是一句玩笑话,除非他迁都。
“那就这么说定了。”宋大郎如今对表妹十分信服,既然表妹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把糕点塞入口中,拍掉手上的渣沫,他起身拱手:“多谢表妹解惑,等忙完这阵,我陪表妹去登高赏景。”
谢黎摆摆手:“不差这点时间,表兄忙去吧,将来有的是机会。”
宋大郎走后,夏时出来收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黎暼她一眼,笑道:“你有话想说?”
夏时踌躇片刻,道:“奴婢知道女郎对宋家印象不错,只是,只是会不会尾大不掉?”
谢黎闭上眼里,缓缓说道:“你可听过《千金买骨》的故事?”
夏时点头,随后恍然大悟:“原来您是将把宋氏当做马骨?”
“瞎说,宋氏乃美玉,怎么会是骨头?我只是给想要施展才华的有才之士一个渠道罢了。”
谢黎猜测的不错,消息一径走漏,便有不少学子踊跃报名。宋珪顺势卸去山长一职,挑选了二十来人跟随。
至于谁来接任山长,在谢黎“好心”提议下,宋珪把祁阳提溜出来代任。
白得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有他做招牌,想来会有不少读书人慕名前来。且有北梁皇帝在手,不怕老先生起幺蛾子。
都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番给吕放运粮的是李大石等人,在他们之前,李昆已经带着粮草先一步奔赴前线。夏时和江茗留下与宋氏族人一块儿继续放粮,大家各司其职。
谢黎给风灵卫送行后,就带着陈厉往前线进发。
途中收到谢昀传来的消息,得知舅舅中毒昏迷,她心焦不已,直接把十日的路程缩短一半,将梁皇这把老骨头颠簸的苦不堪言。
夜已深了,偌大的前线军营寂静无声,唯有受伤的兵卒因缺医少药,无法止痛而发出的低吟。
其实比起一个月前,伤员的待遇已经改善不少,起码他们不会被丢在一旁由着自生自灭。
打从谢黄门进营,陶峰不止一次在他手中吃亏,连着被坑数次,两派的斗争终于消停下来。
混乱的秩序变得井然有序,受伤将士每日有三顿餐食,药材不够用,谢黄门就让元大夫带人去城内收购,如此下来大大提升了伤员的存活率。
至于战事,也因北梁军停战而得以喘息,然而谢凌并未因此安心,在没有需要共同抵御的外敌时,只会让内部矛盾更加凸显,虽有大兄牵制,可父亲一日不醒,总归不是件好事。
想到近日那些人的小动作,谢凌眼底划过一道冷光。当日陶峰敢抗旨,不许大兄驻留营地,就说明他心里清楚即便抗旨,回去也不会受到惩罚。这也足以证明陶峰的所作所为都是皇帝暗示。
他握紧拳头,恨恨的往地上锤了一拳,父亲在前线殊死搏斗护卫国家,他却在背后捅刀子,好一个满口仁意的狗皇帝。
胡子拉碴的青年跪在父亲床前,看着显瘦憔悴的男子,心酸的红了眼眶。在他心里,父亲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在战场无往不胜,打下南齐半壁江山的英雄。
他将一碗烧肉往父亲鼻间凑了凑,轻声道:“老刘做了您最喜欢的菜,是他亲手做的,您快醒来吃一口吧。
大兄找了紫金观的道长,那位道长您知道的,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您。”
谢凌跪在地上,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一说给父亲听,这是他每日必做的事。元大夫说,父亲若能听见,会增强他的求生意志,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他都不愿放弃。
邱扬采站在外帐,就这么默默的守护着父子二人,脑海里回忆着与父亲的点点滴滴。当日接到父亲死讯,她几乎要跟着一块儿去。
她与父亲相依为命,感情甚深,太清楚亲人离世的痛处。她已经受过一次,不希望她的男人再受一次。
邱扬采抬头望向天边的明月,在心中暗暗祈祷谢黄门赶紧把道长带回来。
谢昀刚在一座破庙寻到人,道长一路奔波显得十分憔悴,见到谢昀亦是衣衫不整,张口要喷出的讥讽脏话顿时被咽了回去。
他把一根柴火丢进火堆:“你这位大忙人怎么会亲自来,老道以为来的会是你身边俩小厮。”
“道长,我要站起来。”谢昀温和的看向他,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坚定。
“我说过除非……。”他话说一半,狐疑地看向他,这一打量才发现眼前这小子只是衣衫破旧,人并不憔悴。
比起往日更显得精神奕奕。道长暗暗吃惊,这人莫不是吃了仙丹?
谢昀主动伸手,道长自然搭脉,这才惊觉他内力暴涨,如果说先前只有一小碗水,那么现在就是一海碗水,分别才一个来月,怎么会进步的如此之快?
“你……不会修炼了什么魔功?”道长吃惊问道。
谢昀淡淡暼他一眼,抽回手:“以我现在的状况,是否可以彻底拔除寒毒?”
道长用力揪下一撮胡子,疼的哎呦呦叫唤,认真问他:“昀小子,你实话告诉我,你那功法从哪儿来的?真不是邪魔歪道?”
谢昀眼底泛起一抹温柔,叹息一声:“来路不能告诉道长,但我可以肯定这是道家的正派功法,且与我十分契合。我本也不愿这么匆忙,但我父亲中毒颇深,即便能醒,只怕一时半会也带不了兵。”
“不是还有你那二弟?他打小跟在谢司马身边,对谢家军的感情比你要深得多,人家也更信任他。”
谢昀看了眼道长,这话要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他定会以为是在挑拨兄弟关系。摇摇头,道:“你忘了还有陶峰,二弟顾不了那么多。”
道长只能叹息:“内忧外患啊!”一个不慎,谢恒父子和谢家军都得死在战场。他环顾周围破旧的环境,皱眉道:“就算你不介意在野外,那也得有口大缸,得有地方烧火。”
“道长想多了!”谢昀推着轮椅往外走,空旷的破庙响起冷淡声音:“休息够了就去军营,父亲还等着你救命。”
道长……他是不是被鄙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