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对宋珪的第一印象,这人莫不是个江湖骗子?看她的眼神好似在看冤大头。
脑海里不期然就响起“小友,我观你骨骼清奇,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我这儿有一册盖世神功,你我有缘,只卖999两银”的bgm。
她抽搐着嘴角,按下循环播放的梗,深吸一口气,长揖到底:“小子苏黎见过宋山长。”
宋珪含笑道:“我叫你母亲阿姐,你该喊我一声叔父。”
“小子见过叔父。”她从善如流改口。
宋珪抬了抬眉,觉得姓苏的果然比姓谢的看着顺眼。
落座寒暄,宋珪端着茶,就说:“外面的事你一路过来,想必也有所耳闻。此地不宜久留……对了,阿姐让你来可是有事?”
这人果然如她想的难缠,哪有客人上门,主家就端茶送客。要是来个脸皮薄的,这会儿估计得羞愤而走。
谢黎好似没听懂逐客令,搁下茶盏,拱手一礼笑道:“母亲并不知晓我的去向。小子今日来此,斗胆一问,不知叔父对眼下局势有什么看法?”很好,你既然不给面子,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
宋珪笑意不变,压力扑面而来,只可惜他不知道眼前这假小子连皇帝都敢揍。
见她一点反应都没,喝茶的手端的极稳,戒备的同时眼底流露出赞赏。
“那是州刺史和太守该操心的事,宋某不过一介平头百姓,只管听令就好。”
“可我听闻太守礼贤下士,曾多次请您出仕……。”连细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不就是为逼宋氏一族表态?
谢黎就笑盈盈看他,宋珪知道糊弄不过,手指在杯盏上一捻,哈哈一笑:“叔父在你父亲手下吃过不少亏,不如大侄女给我透个底。”
他盯着谢黎的眼睛,敛去笑意:“大侄女为何而来?”
“我为荆州百姓而来。”谢黎不假思索,说的义正言辞,半分不心虚。
宋珪嗤了一声,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这副样子要是让别人看来是无礼轻蔑,可谢黎听夏时分析过府中人脾性,得出的结论,这位叔父是个心思缜密不可小觑的人物,千万不能被他所表现出来的表象迷惑。
“叔父觉得我虚伪?那我反问叔父,南郡太守故意激起百姓仇恨,想要崩了我父亲的大后方,我不信叔父看不出来。
我父亲人在前线,百姓心里再恨也不会跑去送死,可一但哗变,首当其冲就是如叔父这般有底蕴的家族。”
谢黎看着宋珪的脸一寸寸黑沉,脸上的笑意更深:“我说的再直白点,南郡本是南齐地界,太守吃里扒外,为了讨好北梁,定是会把氏族卖得一干二净。等兵临城下,叔父要么带着宋氏殉城,要么带着朝云书院改投陈厉那个不忠不义的叛贼为主,只是这样一来,宋氏百年声誉必然毁于一旦。叔父身为一家之主可忍心让家族,让先贤蒙羞?”
“我苏家满门虽不是直接死在陈厉手下,却也是因为他,因为宋君孟霍这等狼心狗肺之徒才沦落到人口凋零的地步。
想必姑奶奶是不甘心的吧!不然以叔父的能力和威望早已被太守招揽。”
“你住口!”宋珪被戳到神经,心里甚是窝火。更让他恼火的是堂堂一家之主竟然被个小丫头拿捏住。
宋氏和苏氏的关系……他不确定苏秦有没有把那段封尘的历史告诉她。
目光锐利的看向谢黎,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个臭丫头笑盈盈的没露出半分破绽,这分镇静根本不像是未及笄的小娘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淫浸官场多年的老油条。
看到对方那冰冷的神情,谢黎笑了,这才是最真实的宋珪。呵,你是千年的狐狸,我是重活一世的鬼,道行差不多,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不过她可不能把人刺激太过,谢黎执壶给添了茶,以茶代酒,笑道:“说来我父亲能这么容易拿下零陵和武陵,还得多谢叔父从中斡旋。”
宋珪晃了晃茶水,讥笑一声,倒也没有反驳:“只怕他现在后悔不以,要怨恨我呢。”
谢黎干笑一声,她也觉得舅舅胃口大,可这不是被人坑了嘛!
有心替人挽尊:“父亲这点肚量还是有的,而且这事本就怪不得您。”
宋珪摆摆手:“我跟谢恒如何,用不着你这晚辈来调和。难得来一次,就在府上多住几日。”这是把她当做普通亲戚,这可不行。谢黎冒昧上门就想把这位叔父跟他背后宋氏还有整个朝云书院拖下水给她打工,哪能放他离开。
“叔父莫急,您先看看这个。”她推过去一封信,上面记录了目前能打听到的所有消息和她猜测的一些猜想。
谢黎在赌,赌宋珪不甘只做山长,不甘心宋氏一族被打压。
“聘人以珪,问士以壁,召人以瑗,绝人以玦。
珪玠乃君王诸侯祭祀所用的礼器,宋家若一心只想做个教书育人的匠者,又怎么会给两个嫡子取这种惹人非议的名字。
宋珪抖开书信,扫了一眼,抬抬眼皮:“你还有其他帮手?”
谢黎笑眯眯的道:“君子以义,小人以利。您知道我父亲不差钱,又疼爱我这个唯一的掌珠。此次出门我把这些年存的钱财全带了出来。”她起身离坐,再次拱手:“侄女在家静候佳音。”说罢就招呼夏时出府去了。
宋珪气笑了:“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合着我不帮她就成小人了?”
宋玠从暗门出来,伸手拿信看过,哎呦一声:“谢司马处境不妙啊!”
宋珪白了眼幸灾乐祸的糟心弟弟:“你我处境没比他好多少?”
“那你还拒绝的干脆利落?”
宋珪拍桌,气道:“你懂什么,那死丫头看中的不单只是你我,而整个宋氏一族,还有我背后的朝云书院。那么多条人命,每条命都关键着一个家族,我怎么可轻易答应。”被臭丫头摆了一道,他也是要面子的,这心气儿还没顺平。
“你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那丫头说的不错,眼下合作是双赢的局面,不然你还真想殉城或是投靠北梁?”宋玠摸出一柄折扇,哗的一下打开,故作风流的扇了扇:“我告诉你,本郎君风华正茂,还没活够,一点都不想死。”
“你就不怕跟那丫头合作会生不如死?”宋珪幽幽的道。
“不是吧,大兄你还真怂个没及笄的小娘子?”
宋珪气的险些要揍弟弟,他是怕谢黎吗?别说谢黎,就是她老子谢恒过来他都敢跟人拍桌子叫板。
他怕的是苏秦,忌惮的是苏氏一族跟女帝的关系。
有些事二弟不知,可身为宋氏族长,他知道不少辛密,特别是母亲临终前跟他说的那番话,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都遍体生寒。
这会儿,宋珪还不知道,谢恒和苏秦不仅藏着杨氏子弟,更是胆大包天收养了女帝唯一的血脉。
他烦躁的来回踱步,合作就相当于上了苏家的船,这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可不合作,就眼下情况,太守和北梁都不会放过宋氏。
今天冤枉他的学生是细作,明日逼他查失窃,后天还不知有什么在等他,见他不上钩,这些人的手段只会越来越龌龊。
宋珪的眼神凝了凝,宋氏嫡支只有他们两兄弟,可旁支枝繁叶茂,而且三弟在军中,为了军权,保不齐他们会最先对他出手。
他能管住自个家,却管不住所有姓宋的。
宋珪的确倾向跟人合作,这些日子在家左等右等,除了谢黎居然没个真心上门的。这就尴尬了。可要是真跟死丫头合作,她给的筹码又太少。
宋玠看出兄长犹豫,就笑道:“她不是说在家静候佳音,那你就去回一会呗。我在外跟人做生意,从来都是坐地起价,就地还价。
跟她开条件,试探底线,别忘了咱们是急,可更着急的是谢恒。那丫头敢上门就说明手里有些东西。”
他收拢扇子,嘿嘿笑了声:“我是不晓得母亲跟你说过什么,但也能猜出几分。风险伴随机遇,咱们家算上我儿子和两个侄儿也就十几口人。赌赢了,皆大欢喜,宋氏名流千世,赌输了,那更简单,历史上多的是灭族的世家,不差咱们宋家一个。”
“你倒是想得开。”
“所以我每天过得快活,从来不委屈自个儿。”宋玠说完看了管事送来的古籍,拿起来晃了晃:“上梁不正下梁歪,谢恒是个国贼败类,养出来的娃也不是个好的。如此小人,兄长是不会收她的礼,小弟勉为其难……。”
宋珪抢过孤本,很细心的抹平书页上的折痕,放进木匣中收好:“谁说我不要!”这册古籍他寻了许久,要不是看在书的份上,老早把死丫头轰出去了。
“我那儿有一卷棋谱,一会儿给你送去。”
宋玠眼眸一亮,得了好东西也就不再废话,在谢黎之前坐过的位上坐下。
“我给兄长出个主意如何?”
宋珪淡眸扫过,一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表情,宋玠身上皮子一紧,赶忙说道:“你要是面上过不去,不是还有大侄子,他们表兄表妹……。”
“大郎定亲了。”宋珪眼皮子直跳。
“嘿,你想那儿去了,我的意思是,他们表兄表妹都是年轻人,有些话大侄子说比你说更适合。
那丫头是个聪慧的,来前肯定把咱们家打探清楚了,你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处处算计,她亲爹在前线,心里能不着急?咱们不如帮扶一把,先让南郡稳定下来。
她看到诚意自然会松口,至于旁支来问,你就说亲戚上门求助,这话原也不错,真有个万一,反正是大侄子出面,也能有转圜余地。”
宋珪缓和脸面,骂道:“你倒是算得清清楚楚。”
“这些雕虫小技,小弟能想到,兄长定然早以智珠在握。”就是拉不下脸面。
见兄长动容,宋玠再接再厉:“谢恒看似打下荆州五郡,可你我都知道归属权在梁人手里。”他点点桌上的书信:“太守做事不讲究,他到时屁股一拍走人,可南郡是咱们宋氏一族的根基,还有朝云书院,你能眼睁睁看着被毁?”
要不是被打压,朝云书院也不会在三大书院里垫底。
宋珪没吭声,宋玠也不催促,他知道兄长是宋氏的掌舵人,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他肯帮谢黎说话,一是看不上北梁陈厉,二是觉得谢黎合他胃口。
慢悠悠的喝着,宋玠知道兄长会同意的。论起谋略,三个他都不如兄长,只不过端着郎主身份久了,太看中面子。不似他为了打理产业,上至官家,下至三教九流都有交情。
“明日你陪大郎去。”宋珪看了眼弟弟,拍板道。
“行啊!”宋玠摊开手,要私库钥匙,还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人家晚辈上门,出手就是有价无市的古籍,咱们做长辈的不好太过吝啬。”
宋珪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这是亲弟弟,解下钥匙丢过去,不想再看见糟心货,摆摆手道:“滚吧,约束好家中小子,让我知道谁出去闹腾,我就开宗祠把他逐出宋家。”
宋玠嘿嘿一笑:“大兄放心,小崽子们乖着呢!”
谢黎说是等三日,其实宋珪要是第二日没来,她就不准备再等下去。
在她看来眼下局势已然十分明了,只要谢恒一倒,太守放梁兵入城,宋家不是等死就是投臣。然而世家高傲,绝对不会想要投靠陈厉这个先背叛汉再叛大风的乱臣贼子。
叛汉还能说哀帝昏庸无道,可大风女帝对陈厉不薄,要是嫌弃女人成皇,一开始就不该投奔。
那么唯一的选择只有后汉。虽然比汉多出个后字,但刘珉的确是汉朝皇室,宋珪投臣,勉强还能被赞一句不忘旧主。
然而宋氏一族的分量还没重到让后汉跟北梁撕破脸。倘若是谢恒带着谢家军投臣,估摸这会儿就干脆多了。
宋珪思来想去,竟然真的只有合作这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