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醇的话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他说京都要乱了京都就乱了。
将近年关时,庆文帝在一次常朝中突然昏厥,一连数日昏迷不醒,礼部连同鸿胪寺里的几个年老官员私底下催问工部吉壤营造的进度,他们面上担忧庆文帝的病情,心里却认为他熬不过冬天。
“咳咳咳,朕没有几天活得了。”庆文帝躺在逼厌的龙床上,帘幔低垂,浓重膻腥的药味冲的人忍不住作呕。
江半夏就跪在床边脚踏旁,她仰着头,面露好奇的打量着庆文帝真正居住的地方,这里和最初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皇帝的龙床也只是张铺了黄缎的木床,木床的用料甚至没有一些富商考究。
“你看你,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也嫌朕老了?是个老头子,不愿和我多说两句。”庆文帝的语气骤然温和起来。
江半夏垂首道:“陛下没有老,您只是病了。”
庆文帝挣扎着爬起,他靠坐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江半夏,因为昏睡而肿胀的眼睛透出精光。
“是呐,朕还没死,朕只是病了。”
江半夏趁机递上江南抄没有罪商人的家财账单以及收拢矿权追回的矿税。
薄薄一册账单上承载的是上百万两白银的明细!
庆文帝抓紧衣襟探身取了江半夏手中的账单,上面白纸黑字,墨迹整洁,一笔笔矿税明细记录详实,越往后翻数字就越触目惊心,庆文帝原本难看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你可知大铭一年赋税几何?”
“臣不知。”她不是户部的堂上官,这些怎么可能知道。
“顺德帝,也就是朕的父亲,他在位时每年赋税足有六百万余两,后来朕当了皇帝,天下一天比一天艰难起来。”
庆文帝苦笑:“是朕的错吗?”
江半夏摇头。
“朕励精图治二十余年,每日餐不过四菜,睡只占一隅,穿的春秋四季不过四套而已,朕...有什么错?”
庆文帝徒然拔高声音:“你说朕有什么错!”
“朕的父亲在时每年赋税六百余万两白银!到了朕,他们就拿两三百万两来糊弄朕!”庆文帝摔掉手中账单,他盯着江半夏拮问道:“你说,说朕有什么错?”
“陛下没有错。”江半夏斩钉截铁道:“有错的是他们。”
庆文帝轻笑出声,旁人拍马屁拐弯抹角,江半夏拍的马屁直接又笃定。
他突然话峰一转:“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半夏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认真回道:“回皇爷,前天回来的,正巧赶上大雪。”
“见过你干爹了?”
江半夏点头:“前天才见过,一起过的腊八。”
“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庆文帝欣慰道:“不枉曹醇疼你一场。”
他又问:“你可有什么心愿?”
江半夏愣了一下,接着抬头看去,她看到庆文帝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尽管说,朕恕你无罪。”
“臣...的心愿...”江半夏猛地俯首叩头:“臣的心愿是能堂堂正正的做人!”不再被身份束缚。
她想要的哪里是做人?分明是想做人上人!
“做人?”庆文帝笑问:“做人有什么难,做人上之人才难。”
“朕许你这个愿望。”
他喜欢等价交换,只有投入足够的砝码就可以掌控一个人的野心,这是庆文帝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的必胜法宝,他喜欢‘贪婪’的人。
尤其是女人和太监,他们天生处于弱势,心中的贪欲、执念会更加强烈,他看江半夏就像看凶器一样,这样的人锋芒毕露又毫无背景,就算得到什么也如空中楼阁。
他心里的算盘比任何人打的都要精明,利用一个毫无根基的女人,让她得罪所有的人,而他自己,只需要当一个毫不知情的君王。
“现在朕给你这个机会。”庆文帝俯身低语道:“一个能让你更上一层的机会。”
江半夏对上庆文帝的眼睛,她再次叩首:“臣愿闻其详!”
这场谈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江半夏出来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笑容,别人问她,她只说庆文帝精神不济,说话时断时续,招她过去就问了些江南赈灾的细节。
具体是什么样的细节,她依旧只笑不说。
后来,在小年夜的前一天晚上,一队由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组成的缉拿队伍风风火火的从永定门策马进京,队伍中间死死夹着一辆车架,像是簇拥又像是羁押。
见过的人都说,马上又要有大官落马了。
锦衣卫拿人从不需旁人过问,他们拉着车架径直进了诏狱,这天的雪比往日下的更大,诏狱里罕见的升起了火盆,火光也比往日更亮堂。
负责提刑的锦衣卫恭恭敬敬收拾出一个隔间,里面竟还放了张床,床上堆着簇新的棉被,不明白的人还以为这里是哪家客栈的上房。
“您请。”两个提刑锦衣卫拉开铁链将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请进了牢房。
“没想到我陆埕也有住进来的一天。”那中年男人环顾四周后苦笑出声。
跟着的锦衣卫恭敬道:“先委屈您住这儿,您就当回家了。”
“回家?”哪有人把诏狱当家的?
“您要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我们,咱们兄弟能帮的都会帮。”负责押送的锦衣卫再三嘱咐道:“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陆埕摆手,打断道:“回去吧,这些东西也都撤了。”
这趟浑水让他一个人淌就好了。
“陆指挥使!”跟着陆埕的几个锦衣卫不服道:“那姓江的恩将仇报,您在北镇抚司这些年做的我们上上下下的兄弟都看在眼里!凭什么就听她一面之词!圣上怎么能......”偏听偏信!
“够了!”陆埕强行打断:“跟了我这么些年,还管不住自己的嘴!”
那几个锦衣卫面露愠色,他们心里为陆埕不值。
陆埕缓了脸色,和蔼道:“听我的,都回去,不要再来了。”
朝堂之上政治旋涡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峻,陆埕万万没想到来抓他的人会是江半夏!
她可是个女人,她...她怎么,怎么敢!怎么敢欺君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