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已经领着清风到了院子外头,墨鱼提着行李往前走,突然身后传来春阿奶的声音:“墨鱼,好好过日子,别再回来了。”
墨鱼脚步顿了顿,没再回头。
出了春阿奶家,两人正要上马,就见隔壁走出来一个一脸苦相的妇人,隐隐约约和墨鱼有些相似,许酒余光看到墨鱼平静的看着妇人。
妇人注意到墨鱼的目光,看了过来,本是不经意的一眼,却迟迟没有移开眼,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墨鱼,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墨鱼不再看她,翻身上马,那妇人几步走了出来,拦下墨鱼,颤抖着声音坚定道道:“你是小鱼。”
“我是。”墨鱼低头看着妇人,淡淡道。
“你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妇人有些激动,红肿的眼睛闪着惊喜的光。
墨鱼勾了勾唇角:“你老了。”
妇人摸了摸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是,我老了,你都长大了,我也该老了。”
“你后悔过吗?把我卖了。”墨鱼看着那张远远超过自己年龄的苍老的脸,突然问道。
妇人激动的神色停滞了,望向墨鱼的眼睛,毫不迟疑的答道:“没有,你爹若是没了,这个家就散了,所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知道了。”墨鱼听了这话,面色未变,点了点头。
“好好过日子,别再回来了。”妇人叹了口气,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墨鱼,才轻声道。
说完便后退几步,离马远了一些。
墨鱼转头看向前方,太阳正缓缓升起,轻笑一声:“我不会再回来了。”
话落,便不再看向妇人,拍马离开了,许酒回头看了一眼跪在路上看着墨鱼身影痛哭的妇人,明明每一滴泪都写满了后悔。
但后悔,是很无用的东西,她选择牺牲墨鱼那一刻起,便回不了头了,所以她只能告诉那个被她牺牲掉的人,她从未后悔。
一个时辰后,两个人便到了县里,墨鱼点了满满一桌子吃食,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墨鱼喝了一口汤,感慨道:“这才是过日子啊。”
吃完早饭,墨鱼突然别扭道:“不好意思啊,我知道你原本是计划昨晚到这里落脚的,让你在村里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
“买糖去吧,买完看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今天晚上又要在露宿荒野了。”许酒低声道。
墨鱼示意许酒看那个街头买菜的姑娘:“我想买衣裳,那种。”
许酒看过去,姑娘从穿衣打扮到长相,都写着四个大字——温婉居家,再看墨鱼,离了许酒视线就满身写着——别来沾边。
许酒脑子里划过昨晚墨鱼那个充满悲意的笑容:“买!”
成衣铺子的老板娘开开心心迎上来,听了墨鱼的要求,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还是认真给墨鱼找了合适的尺寸,让墨鱼去试。
老板娘觉得这单生意应该是做不成了,但店里也没其他客人,便又给墨鱼找了两身,递了进去,还问道:“你会穿吗?要不要帮忙?”
“要。”墨鱼立马应道,应该是苦恼很久了。
老板娘轻轻笑了笑,进去帮忙了。
墨鱼个子高,一身杏色的衣裳被她愣是穿出了几分清冷感,还挺好看的。
老板娘夸道:“你穿黑衣的时候我看着你还有些怕,这换了一身衣裳感觉一下就不一样了,你这身姿怪好的,穿啥都好看。”
“好看吗?”墨鱼并不相信老板娘的话,认真看着许酒。
许酒点点头:“好看,还要试试其他的吗?”
“要,你等我哦。”墨鱼转身又拉着老板娘进去试衣服了。
许酒听着外头街上的叫卖声,看着或悠闲或匆忙走过成衣铺子的路人,这里与正在农忙的村里截然不同。
墨鱼试好了衣裳,许酒都给买了,老板娘出乎意料的开了张,开心之下还送了墨鱼几根发带,亲自给墨鱼换了个发型。
买完东西已经快到午时了,许酒闻着酒楼手抓排骨的香气,认真道:“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
“你可真会吃。”墨鱼啃着排骨感叹道。
夜深,两人不再赶路,许酒点了驱蚊的香,和墨鱼并排躺在石板上看星星。
“你怎么不问我?”墨鱼好奇地问道。
许酒反问道:“问什么?”
墨鱼掏出一颗糖,喂到嘴里,才轻声道:“我记事很早,大概两岁吧,具体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阿娘忙着下地和照顾弟弟,阿爹只有晚上才会在家,我经常一个人待着。”
“春阿奶那会儿在家带孙子,看到我一个人,就会带着我跟他们家的孩子一起玩,但她也很忙,大多时候,其实是我照顾她们家的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但她会讲故事,讲很多故事,我喜欢听她讲故事。”
“等我大一些的时候,就能满村子跑了,村里人当着我爹都会夸他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背着他的时候,都叫他傻子,他们也会叫我傻子家的闺女。”
“家里的粮食、银子和劳力,只要有人到他面前说一句需要,他都能给,只要别人说一句感谢,他就能乐得找不着北,他似乎看不到我吃不饱,也看不到钱匣子空了,更看不见自家地里草比庄稼高。”
“四岁那年,他去镇上,救了一个差点被马车撞了的孩子,孩子和马车都没事,就他,撞得五脏六腑都出了问题。”
“孩子的家里人上门感谢,带了银子,说会负责他后续的治疗,我阿爹拒绝了,他说他救人,不图回报,只是尊崇本心。”
“那马车主人也上门感谢,我爹还是拒绝了,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的。”
“没银子,他的伤就治不好,我阿娘想把他之前借出去的粮食和银子收回来,他不让,他说,别人家也不容易,要是能过下去,早就还了。”
“阿娘那时候什么都听我阿爹的,他说什么是就是什么,为了给他治伤,家里的粮食牲口,她的嫁妆,好点的衣裳家具,全都卖了,还是不够。”
“阿娘回娘家借银子,哭着回来的,第二天就把我卖了,二两银子,我被带走的时候,春阿奶给了我一个煮熟的鸡蛋,我总会想起那个鸡蛋的味道,所以到了这里,我便想去看看她。”
“我想过遇到阿娘,我会不会歇斯底里的质问她,问她可曾后悔,问她为什么不卖地而是卖我,问她有没有想过一个四岁的孩子离了家要怎么活下来。但当我问出口的那一刻,我发现她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我这辈子,都不能释然我被标价二两银子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