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德海亦低眉耷眼垂臂站着,等万岁爷翻到第六页时,突然开口,“你退下吧!朕得了空就去问老祖宗安。”
又对庞德海道:“朕饿了,叫进来吧。”
庞德海道是,一抬头触到皇帝的目光,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心思急转,猛然间醒过味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丁嬷嬷。
到了养心殿外的檐柱旁,庞德海驻足道:“您亲眼瞧见了,我这差不好当哟!”
丁嬷嬷也停下来,笑了笑,道:“咱们做奴才的,只要不惹主子们动怒,不落埋怨,那就是最好的了。”
庞德海嘿嘿笑了两声,道:“我瞧您在老祖宗跟前伺候得挺顺当的。”
丁嬷嬷环顾四周无人,低声道:“别看老祖宗心善脾气好,可才刚还不是因着早上的事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会儿曲姑娘还罚着跪呢!”
庞德海闻言脸色一变,正待要问的仔细一些,好回万岁爷的话。
丁嬷嬷先他一步开口道:“我出来有些时候了,得赶紧回去。你快进去伺候着,别让万岁爷久等。”
说完转身就走了,徒留听了个半不落的庞德海愣在原地。
皇帝盯着书,神思恍惚。直到庞德海进来连唤了两声万岁爷,才回过神来。略显尴尬地清咳两声,皱着眉问:“说了什么?”
庞德海何尝不知道太后是故意派丁嬷嬷来传消息的。一旦万岁爷知道了,必定又要坐不住了。可他也没胆子瞒着,只能如实将丁嬷嬷的话回禀。
皇帝一听立刻冷笑起来,“不愧是朕的好母亲,还真是用心良苦!”
说完手指一用力,书页“嘶啦”一声被撕掉了。顺势将其揉成一团,愤然起身,狠狠砸向地面。
庞德海心中一凛,将本就低着的头垂得更低。这个节骨眼上,降低存在感才是最好的保命之道。依着万岁爷的睿智,应该不会冲动行事。
果然,不过片刻,皇帝重新坐回楠木圈椅中,长长吁了一口气,道:“派人去盯着,一有动静立刻来回朕。”
庞德海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嘴上应着,躬身退到外面吩咐人去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御桌残缺的书上,他爱读书,是惜书之人。很多书看过多遍连一点折痕都没有。这还是第一次因为生气将心爱的书给撕毁了。
而他,到底在气什么?气太后?还是气她被太后罚了?单只说了罚跪,不知道挨过打没有?转而又恼起自个来,明知不该,偏偏又放不下。
曲落星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跪麻了的膝盖头子才稍微好受了一些,然而手上依旧一阵一阵热辣辣地疼。
这种苦真够人受的,偏偏时间仿佛爬行的蜗牛一样,缓慢而煎熬。就是不知道熬过了今日,明日还会不会有同样的无妄之灾,平白受皮肉之苦?
这一刻,她才深深意识到自己的一条小命被别人捏在手上,根本由不得自己。对此,她却莫可奈何,就算她再谨小慎微,也架不住有人存心刁难,何况那人还是太后。
纵然再受罪心里再委屈,也不敢哭丧着一张脸,宫里头最忌讳这个。主子们打你罚你没有要了你的命,就该感恩戴德。
丁嬷嬷回来就看到她一脸恬静地跪着,身板依旧挺得笔直。心里暗自琢磨,这丫头果然与众不同,是个能屈能伸、忍辱负重的。
命人倒了杯茶,端到她跟前道:“跪了这么久渴了吧?快喝口茶润润嗓子。”
曲落星抬头迎上了丁嬷嬷关切的目光,微弯了一下腰,感激道:“多谢嬷嬷。”
大半天没吃没喝,确实是又饿又渴。两相比较,渴更让人难以忍受。嗓子干疼,嘴唇起了皮,都快裂开了。
倘若是别人,她还有点犹疑,丁嬷嬷亲自来递茶,想必太后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想伸手去接茶杯,怎奈那双手像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
丁嬷嬷见状连忙将茶杯呈到她嘴边,一面努了努嘴,道:“可怜见的,快喝吧。”
就着丁嬷嬷的手,很快就将一杯茶一饮而尽。清凉带着一点甘甜的茶水顺着喉咙流入腹中,如同干涸的土地逢上及时雨,整个身心被滋润得无比舒畅。
曲落星看着丁嬷嬷咧嘴笑了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宫里大多都是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之辈,更有人肚子里包藏着一颗祸心。自己眼下这样的境况,有人肯伸出援手,哪怕是小小的一点温暖,足以让她感恩戴德,又岂是简单的一句谢谢能够表达的?
她再怎么坚强,也不过刚满十五岁,受了苦独自忍着,满心的委屈无人诉。幸而老天对她格外恩赐,身边还有心存善意的人。
她的所思所想哪里逃得过丁嬷嬷的火眼金睛,怕继续待在这里引她伤怀,拿眼睛往屋里看了看,道:“老祖宗那里不能短人,我先进去了。”
殿内鸦雀无声,宫人犹如泥雕木雕的假人一般伺立着。太后正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执着棋子,皱紧了眉头冥思苦想。
除了诵经礼佛,太后闲暇之余最喜欢的就是下棋。还专门找一些未破的棋局,自娱自乐打发时间。
为避免打扰到太后,丁嬷嬷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着纵横交错的棋盘和上面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她全然不能理解,这玩意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人全神贯注、沉醉其中?在她看来,下棋既沉闷又无趣,更何况还是自己和自己下。
随着太后手中的棋子扔进棋奁中发出一声脆响,丁嬷嬷知道这局棋没有解开。她赶紧示意一旁的宫女将棋盘撤走,然后呈上提前备好的茶水。
太后见了丁嬷嬷,也不问她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只悠然地用茶盖轻轻拨着茶沫。窗口的光线落入官窑上供的青瓷杯里,里面荡漾的水纹透着金光。
丁嬷嬷跟在她身边数十载,主仆间除了超越旁人的情意,还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但凡是棘手的事情,没有丁嬷嬷办不了的。只要是丁嬷嬷经手的事,没有她不放心的。
太后低头浅尝几口茶,随即眉头舒展,轻叹了口气道:“跪了多久了?”
丁嬷嬷道:“快两个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