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平上了城墙,眺望东南方向,道路码头,果真是人山人海,数以千计的士民聚集,携家带口,大包小卷,都要南下投靠亲友。
“县里没有发安民告示吗?”
“发了,没用!那谣言太真,而且还每日流传新的进展出来。前几日,说是东虏贼酋皇太极已至得胜堡,昨日又传,虏将阿济格已下杀虎口。这等传言最是难断,除非有兵部出面澄清才行!”
张其平心中惴惴,这谣言也未免太真了些。
而且,上个月邸报上的确登过,说是皇太极屯兵独石口,意图入侵宣大。
可将近一个月过去,关外的消息反而在邸报上没有再报,以朝廷的尿性,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这事情肯定是扫了圣上的面子,才不敢再议的。
张其平有些私人的信息源,知道这些传言七分真,三分假,估摸着是某些士绅从上面拿到的小道消息,较真起来,算不得谣言。
不过,让老百姓这样跑也不是个办法。
“赶紧关闭城门,从即日起只进不出!再发安民告示,也不说消息真假,就说朝廷要求戒严,各地加强防卫,所有男丁都组织起来,加强值守,加固城墙!”
张其平的思路很简单,这群人要跑,无非就是觉得不太安全。
既然如此,他就干脆让各县加强防守,让兵丁四处巡逻。
老百姓感觉安全了,自然就稳定了,不会到处乱跑了。
这法子有些效果,而且张其平当天写信给保定总督,询问情况,到了下午的时候,保定总督带着二百亲兵,以及一千多兵卒到了定兴,与张其平汇合。
“中丞大人,北面来消息了。”保定总兵悄声汇报道,“大同、宣府急奏,皇太极兴兵十万南下,分四路劫掠宣大,已下得胜堡、杀虎口,宣府、大同被围。卢中丞刚到任,被困在宣府,就地指挥防守。”
“也就是这根本不是谣言,而是军情!”
“是,的确的是军情。幕后策划者,有一套比咱们更灵敏的军情渠道,又或者,就是东虏细作干的,以扰乱民心。”
张其平皱起眉头,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出现在他的辖区,都是不好的事情。
“让各地加强防范。尤其是北面的几个县,一定要赶紧加强守备。”
“末将得令。”
张其平又嘱咐县令几句,准备离开定兴前往容城看看,出城的时候,却被堵在了城门口。
有些民众正在争吵。
“为什么不让走?!你们这点人能守住吗?当年通州什么样的你们不清楚吗?”
“就算要关门,也要让老弱妇孺走吧。”
“行行好吧,官爷,小的留下,让某家妻儿出城吧。”
百姓聚集在门口,喧闹哭泣一片。
县里的典吏带着数个捕快在维持秩序,城门口的兵丁用木栅栏阻挡百姓冲击城门。
张其平有些烦躁,他正准备下轿子,亲随连忙制止。
“大人不可!绕路吧。若是让百姓知晓,将您围了就坏了。”
张其平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正准备转身,突然间,人群里爆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紧接着,堵门的兵丁莫名就躺在了地上,有个人大喊:
“狗日的朝廷要咱们在这里等死,冲出去呀!”
有人带头,老百姓瞬间就激动了,几个壮汉冲开木栅栏,那县丞还想拦,被个民夫捡起地上兵丁的长枪逼退。
“你自己也有妻女,不想想家里人吗?”
“本官自要成全大义!”
“狗屁的大义,打不过鞑子,在这里充英雄,害老子们跟你们这帮王八蛋一起死!”
那壮民夫用长枪刺县丞,旁边的捕快连忙抽刀格挡。
民夫也不恋战,一击不中就混在人群中跑了。
张其平目睹这一切,有些惶然无措,也顾不得自身安全了,跳下轿子大叫:“乡亲们别跑!朝廷大军在此,不会让东虏破城的!乡亲们,乡亲们别跑……”
可铁了心要跑的人哪里能听这些?纷纷夺路而逃。
有个焦急的汉子竟然将张其平撞倒,幸好亲随扶了他,才没有倒地被踩。
城门口乱成一锅粥,等保定总兵带人控制秩序,将剩下的人驱赶回去的时候,怕是已经跑了上千人。
保定总兵上前检查,那几个兵丁倒下后又被踩踏,都已经没了呼吸。
他们身上的血洞明显是火铳造成的。
“看来是鞑子细作无疑。”总兵说道。
“本官立刻上奏朝廷!烦请总兵大人出兵弹压!”
“怕是不行。”总兵皱着眉头,“万一激起民变……”
张其平脸色白了白,想到当今圣上的脾气,没有了下文。
“依末将看,还是依大人先前的筹谋,组织愿意留下的百姓加强防备,只有顶住了东虏,百姓才会安心回来。至于朝廷那边,大人报几个细作就好,不宜提及逃民。”
“如今众目睽睽,是不报就行的吗?”
“大人,法不责众呀,而且,逃人又如何会检举自己?”
张其平被这总兵说动了。
半晌,小声道:“那就……先按下不表?”
“是极,先按下,等战事结束再说。”
保定巡抚这边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着想,暂时将逃民的事情按下来了。
不过却加强了各县的巡防,尤其是针对谣言和细作的甄别。
保定总兵也到各县巡视,加强城防,增派兵丁,到了六月中旬的时候,保定府北边的几个县,已经做足了防御准备。
到这个时候,从保定逃离家乡的难民,有一大部分到了真定府,还有一部分向东到了青县,在城外运河码头大量聚集。
青县的县令马玉清站在墙头,望着远处人声鼎沸的码头,眉头紧锁。
青县属于沧州府管辖,本来保定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但随着清兵南下的谣言日趋甚嚣尘上,青县士民也有开始躁动的了。
好在,那谣言信誓旦旦,说是清兵只过保定、天津,不及沧州,城中虽人心惶惶,却不至于立刻出逃。
马玉清是新上任的县令,不敢有丝毫马虎。
他安排人手,打开粮仓,在码头设置粥棚,供南下民众取用。
又找城内大户筹措资金,将失修的县城加固,准备增设望楼炮台。
不管谣言真假,如今天下乱局已久,早作筹谋才是正道。
按理说,城墙维修需要报备朝廷,但现在事急从权,他也顾不得许多,先做了再说。
“大人,漕运总督衙门派人来了!”衙役跑上城楼,急急慌慌汇报道:“说是民众大批聚集,威胁漕运安全,让青县立刻派人将民众驱散。”
“胡说八道!”马玉清气不打一处来,“是谁下的乱命?这么多民众,安抚还来不及,如何能直接驱散?若是激起民变,谁当其责?”
“那人说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命令,还让三天之内驱散。马上将有一批军资从运河北上,不得有误。”
马玉清气的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运河沿线的府县虽然归地方管辖,但有属理运河事务之责。
漕运总督衙门拿这个责权来压他,作为县令实在是没有办法。
马知县在跳脚,码头上,合作社商会助理池玉成也是眉头紧锁。
这位十九岁的小伙子是苏家湾学堂二期生,金口镇上的商户出身,精于计算,去年进商会实习,业绩优异,这次派出来执行任务,到青县转运难民。
原本预计的难民在两万左右,当时段瑾和几位局长还觉得这个预算乐观了。
都说故土难离,中国人的乡土情结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但他们没考虑到恐惧和清军的威胁,最终到青县码头的难民,足有五六万之多,附近五六个县的难民,大约有一半人到了这里。
运河上运力有限,过了半个月才走了两万多难民,如今还有三万多聚集在青县码头。
按照这个进度下去,七月份之前很难全部运走。
而这个时候,商会后续的船队还被漕运总督衙门的官船堵住了,说是要让重要的辎重军备先行北上。
池玉成与几位雇员商议替代方案,有些人就主张不要管了。
“反正动员的时候只说是青县有船,没说这些人就是跟我们走。他们能不能到南边,和我们也没关系。”
“是呀,有的人往真定、河间南下了,咱们不再来船,就停了施粥。县里的粥棚不够,这帮人过两日也就自己散了。”
池玉成心中其实也默认这种意见的,因为他们商会接到的命令就是,尽可能的帮助难民南下,到苏松常落户,但并没有说他们一定要把所有的难民都转运完成,若是力有不逮,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正商议间,有马蹄声靠近,原来是近卫队官郝岩泽,领着他的二十个骑兵。
“外面有漕运总督府的属官来,要难民三天之内运完,你知道消息了吗?”
“什么?!”池玉成有些惊讶,“这么多人,三天怎么可能?就算满负荷一天也就转运两千来人,都是拖家带口的,效率太低了。”
“北面每天还有人过来,每天又只能运一两千,这么多人,还要二十几天呢。七月份都运不完。”
“你们搞回来的人太多了!”
“公子的指令就是尽可能多的动员百姓南下。他的判断是明军顶不住清军,留在北面的人口要么会被屠杀,要么会被掳掠,我们就是按照这个口径进行的宣讲,而且六年前通州的那个事情之后,也不需要我们费多少唇舌,这些百姓就自然信我们。”
“可这也太多了,远远超过预计。而且到了南边,安置费用大概也不够的。我已经给商会写了信,看段会长如何筹划吧。”
“我看这不是几天的事情,你们出面把难民组织起来设置固定工事吧。要准备在这里接敌。”
“什么意思?!”
“我们把郊野的乡民都疏散了,现在留在京畿南部的民众不多,剩下的都在县城里面。因为我们的举动,现在各县都将人口聚拢在县城,加固城坊,加强守备。这样一来,我怀疑清军入关后不会像公子想的那样逐次攻城,很可能在获取我们的情报后直接奔袭青县码头。如果我们不能在六月底前完成转移,那么在这里设立营垒,就是非常必要的事情。”
“你的这个判断公子知道吗?”
“不知道,还没报告。这里距离大名县七百里,骑兵来去也要五六天时间,等得了命令再决定就晚了。而且,方才漕运总督府让咱们三天之内走,肯定是不现实的,我想直接驻扎下来,不仅仅是对抗清兵,也是想要防备这帮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