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初一,陈吉发便正式将南京的大小事情交给王铁柱,带着陈吉民和陈小雨,准备返回江夏。
张凯翼心念着陈小雨,原本家里留他过完年再走,但他还是赶在冬月底到了南京,等陈吉发启程的时候,他也跟上了队伍。
陈小雨对这个黏人精的态度不太明确,不过,陈吉发感觉妹妹并不太讨厌他,只是总是会耍些小性子去捉弄人家,或者故意气他。
这或许就是小女儿恋爱的样子吧,陈吉发也不太懂,但看着两个人拌嘴,也挺有意思的。
归途中,路过江西,陈吉发专门去了趟袁州府分宜县,拜访了之前去过江夏的宋应星,宋教谕。
对于陈吉发的来访,宋应星自然是十分高兴,与他畅论奇器技术。
陈吉发给他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一套使用天然磁铁的手摇发电设备,用铜线连接一台简易的转子风扇,宋应星自然是非常的高兴,与陈吉发分享正在编纂的《天工开物》手稿,并且虚心听取他的意见建议。
两人交流了整日,与此同时,陈吉发也借此机会同分宜县的士绅进行了联络,又带着陈吉民,看望了提前来此设立分社的许文远几人。
“农会目前发展最好,分宜县这地方,地少民贫,西南面的山里还时有土匪,我们组织村民生产自救,甚至许多士绅都主动加入进来。”
“商会几乎没有什么发展。这里物资难以运出去,陆路难行,河道太浅。需要大规模投资。”
“矿产勘探有了些结果,这边富矿虽然多,但还是老问题,运输太不方便了,建议江西这边还是以发展农会、动员农民为主,不要轻易发展其他业务,投资太大,产出不可预期。”
陈吉发表扬了许文远的调研报告。
“工作很扎实,不过既然这边没有建立工矿业的基础,那你本人可以回大冶做事,后续还有工作要交给你。”
“不如让小的直接去阳新县。”许文远主动争取道,“你之前给的那张矿产分布图上看,江西的矿脉与阳新是一体的。而且,阳新县的锰矿埋藏更浅,小的估算,用现有的蒸汽机和轨道运输的方式,已经可以进行井下开采了。”
“需要多少投入?”
“阳新那边有便捷的道路、水网,只需要增添进山的道路、开采设备和冶金工厂。总体来看和乌岭铁厂一期投资差不多,有十五万两银子应该能运转起来。”
十五万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对于现在到处用钱的陈吉发来说,肯定拿不出来。就算是五万两,都很够呛。
“若是用手工作坊的方式冶炼如何?”
“锰矿稀少,洗选困难,怕是很难用手工。”
“知道了。明年我会把这个项目纳入预算。这两个月你还是辛苦些在分宜县带着做些项目,帮宋教谕做些实事。最多明年夏天,就会给你结果。”
“明白。那小的便着重发展农会,先组织一批镖师团练来。”
“对,是这个章程。”
陈吉发又与许文远交代许多,发现这个小伙子虽然是匠师出身,但对合作社的许多理念一点就透,比他爹许定山更灵活些。
是个可塑之才。
陈吉发同许文远商议合作社工作的时候,富二代张凯翼正坐在分宜县年久失修的破败城墙上,望着城北皑皑积雪覆压层叠的勾沿斗角,怔然出神。
城内大片楼宇层叠覆压,亭台楼阁,殿沿斗拱,显露出主人家的显赫一时。
但,张凯翼却知道,江山易势,风云忽起,命运沉浮,如梦似幻。
偌大的家业、滔天的权势,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当严嵩严阁老倒台之时,眼前这些亭台楼阁,不过是梦中泡影。
因此,从小到大,张凯翼就从不在意亿万的身家,他心中所想,无非自由畅快,寻一个喜欢的人,做一些喜欢的事而已。
城楼下传来欢快的声音,是那位陈进士的妹妹。
少女沿着长满青苔又结满了冰凌的城墙台阶小心翼翼的提着裙子往上爬,在她身后,十来岁的丫鬟担忧的提醒她莫要摔了,可她全然无所畏惧,嘻嘻哈哈的招呼丫鬟赶紧上来。
“沅沅快上来,这里有人走过呢!看,踩着他的脚印就不会滑了。”
姑娘清脆的声音让清冷的冬日有了一丝热度。
张凯翼看到陈小雨踩的脚印,正是自己方才留下来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些微的弧度。
从见面的第一眼,他就被这位活力四射的少女所吸引,她的率真,活泼,自由自在,都是那些寻常人家的待嫁女子身上看不到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张凯翼知道,这就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
茫茫白雪,寂静楼台,姑娘身上的红色棉袄,在苍茫皑皑白雪之中,如同一团火。
“嘿,陈姑娘!”
张凯翼舍了眼前的风景,冲城楼下招手呼喊。
“哎呀,竟然是你!”
陈小雨已经走到了城墙上,看到了张凯翼。
后者立刻嬉笑上前,作了个揖。
“陈姑娘日安。”
“我还说是谁大冬天的跑到城墙上吹风呢。你可真是的,吹风上瘾吗?船上吹了一路,这会子又上城墙吹……”
“哈,此处风景独好。陈姑娘要不要与张某一起欣赏?”
“可不正是,若不是这里风景好,本姑娘如何会上来?”
陈小雨搓着手,兴奋的看着城外挂满冰凌的苍松翠柏,在湿度极高的江西,低温下形成的雾凇会非常壮观,这是在江夏很难见到的。
“小姐,这里好高呀!”身旁的丫鬟有些畏缩。
“这算什么?到江夏去,带你坐我哥的热气球。那才高呢,能看到整个武昌,大地在脚下,云彩在身边,太阳在头顶,哇,那才叫个心旷神怡!”
“真的吗?”丫鬟眼里亮闪闪的,
“自然,江夏可多好玩的地方,到时候姐姐带你玩个遍。还有小桃,她比你小一岁,粉嫩可爱的。”
“能带小生一起吗?”张凯翼腆着脸凑过来。
“哈,那要看你表现咯。我哥可不太喜欢你。”
张凯翼知道陈进士对自己有些想法,毕竟,没哪个哥哥会对觊觎自家妹妹的男人有好脸色。
不过,张凯翼觉得自己认定了陈小雨,不会轻易放弃的。
“陈小姐!若你愿意的话,在下同陈公子去说,问题也不是很大的。”
陈小雨眨眨眼,“呀,你什么时候和我哥变好了?”
张凯翼就笑:“你哥归根到底是个做事的人,在下于他事业有益,对你真心,他总会接纳的。”
“没羞没臊!”陈小雨有些脸红,岔开话题“方才你在看什么?”
张凯翼收了嬉皮笑脸,正色道:
“人世沉浮。”
“什么?任氏?陈府?那片房子的主人到底姓啥?”
张凯翼被陈小雨这番无厘头的话逗笑了,耐心给她解释起来。
“不是陈府,也不是任氏。在下是说,沉沉浮浮,兴亡交替,不可知也。眼前是当年权相严嵩的旧邸,如今住着严氏族人。”
“严嵩?是那个大奸臣吗?”
“奸臣?算是吧。”张凯翼叹了口气,“何为忠奸,又何为对错?”
“哎呀,你想太多了。”陈小雨笑话他,“沅沅,告诉他什么是忠奸,什么是对错?”
“忠就是于社稷有益,增进万民福祉;奸就是利己害人,危害百姓。忠奸说的是人与国家的关系,具体到实际,就是讲是否为百姓做实事、解决问题、增进福祉的问题。对就是问心无愧,顺应心意;错就是扭曲自我,纵逝良机。对错讲的是人行事是否尊从本心价值的判断,是德行修习的问题。另外,还有善恶,这个更复杂,沅沅背不全,只能简单讲,就是利人利己为善,损人不利己为恶。”
“听见没?张公子?”陈小雨笑眯眯,“这么大个人了,连个小丫头都不如?”
张凯翼有些语塞,不过,这时候,他脑子里还盘桓着那几句话:
——对就是问心无愧,错就是纵逝良机!
是呀,人生沉浮,不问对错,只问得失。
“说的很有道理,谁写的书?”
“当然是我哥!”陈小雨无比自豪。
“陈公子果真大才。”
“还用你说?我哥啥都知道。”
“不过,从陈小姐这里听到,在下便当是陈小姐的教诲,必然牢记于心。”
“你又来了!”
“在下是真心喜欢陈小姐……”
“打住!”
“陈小姐是专程为在下登城的吗?”
陈小雨听见张凯翼这么问,有些慌张,有些心虚。
“啊?也不是啦。就是在船上待太久了,要出来活动活动。爬城墙就不错,你看,出一身热汗,强身健体,心情舒畅!”
张凯翼勾唇,露出淡然的微笑。
“好,知道了,你就是爱运动而已。我们下去吧,待会陈公子该找你了。”
“他才不担心我呢。”陈小雨俏皮的吐吐舌头,“告诉你,我这哥哥是个钢铁直男。知道啥意思不?就是不解风情,傻乎乎的臭男人。他从来不关心身边的女子如何,只知道做事、做事、做事。”
“男儿不就该立志天地,拼命做事吗?”
“嗨,遵从本心,小少爷!你瞧,我哥写出来的话多好,他本心就是个臭直男,我本心就是个捣蛋鬼,所以呢,大家都没有错,对吧?”
“是的,你们都没有错。你也很聪明,在下看来,聪明更甚于你哥许多。”
“哪有你说的这么好?尽是哄人的鬼话!”
“小生具是肺腑之言!”
“喂,别说这些了。你讲讲严嵩的故事吧,我知道的不多,还真不晓得他是分宜县人。”
“嗯,他是分宜县介桥村士绅家庭出身……”
张凯翼将严嵩的故事娓娓道来,三人沿着破败的城墙,踩着满地的冰凌,漫步雪中。
这故事很长很长,从严嵩的求学,讲到科举做官,权倾朝野,获罪罢官,抄家病死。
张凯翼复述着一代权臣的人生,像是讲话本子那样,陈小雨听得很认真。
雪继续下了起来,落在少女头上,张凯翼伸手去掸,陈小雨没有闪躲,只低着头。
飘洒的大雪之中,少男少女并肩而行,而那乖巧的丫鬟,早已吊得远远的,不敢打扰他们之间的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