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珏背后冷汗直冒。
这壮汉是大老爷的家养奴才,马帮的打手出身,叫做余七,熟人都唤一声余叔。
因为资历老,许多时候代表大老爷做事,所以在族中甚有威望,并非普通的家仆管事能比。
“余叔严重了,这不是为了家里能多赚钱嘛!”
王珏陪着笑,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将两人糊弄走,就听见王珺语气淡然道:
“近日江夏出了个好玩的东西,弟弟初来乍到,不懂行情,随便买了点。堂哥帮着看看?”
王珏面露不解,从王珺手中接过几份单子,竟然是粮食的交割文书,但却不是现在的,而是两个月后,就是十二月份,成交价格是每担一两银子。
众所周知,因为谷贱伤农,加上朝廷催缴税款,现银紧缺,每年八九月份是粮食价格低点。但十一月份各地将税收押运到两京之后,各地商贸恢复正常,士绅开始准备过年的物资,官府也开始囤积粮食给官僚、小吏发放年节补贴,因此粮食价格会迅速回升,直到次年的四、五月份,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时间,才会重新降下来。
不过,无论是现在的七八钱一担的市场价,还是十二月之后一两二、三,都与这张单子上的标价相差甚远。所以,这份每担粮食一两银子的票据,就显得格外的古怪。
“这是何意?”
“简单,我花了一万两银子,买了一百份粮食期货,若是十二月粮食涨价到了一两一钱,我可以净赚一千两。”
王珏目瞪口呆,怎会有这种东西?!
“你……你从何处买的?!”
“你们这里有个合作社。”王珺合上账目,“我觉得人家的游戏规则挺好玩的,所以入了一笔。”
“怎可如此!”王珏十分气愤,“你可知,咱们王家正在与那合作社的陈家对垒?”
“是吗?”王珺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起身合上账本,“看你账上现银挺多的,为啥要拖欠客户?是为了和这个陈吉发打擂台,还是为了赚取粮食差价?”
王珏被看穿了心事,脸色不好,对王珺也没有了好脾气。
“当然是为了钱庄的生意!这么多年,族中对江夏的事情不闻不问,我当然是要想些办法!”
“如今无需你着急了。这些业务,我会来做。你收拾收拾,过几天就去九江吧。那边的位置已经为你备好了。”
多日的经营要打水漂,王珏气的要发疯。此时,他也懒得与王珺再说什么,拂袖而去。
等他走了,王珺又翻开账本,指着其中几条记录,问旁边正在抹汗的账房主管。
“他真挪用了客户的银子?”
“是……”主管吓得直哆嗦,连忙跪了下来,“都是他一意孤行,小的是被迫的……”
“行了,别嚎了。王记钱庄的招牌不能丢,三日内要将所有延期的银子全部清算到位,另外,现在粮食挺便宜的,囤一些吧。”
账房主管如蒙大赦,赶紧应下差事跑了。王珺这才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冷了。
“小少爷,您就这么放过他们?”
“呵,当然不是。本家的人手还没到位,先缓一缓。重要的是,必须让王珏赶紧走,不然很多事不好进行。”
“那姓陈的看着不像是难对付的样子。”
“慎言。此事只你我知晓,不要在外面谈论。”
“知道了,少爷。老奴看江夏繁华,今晚要不要去转转?”
“有些乏了,今夜先休息,明日再说。”
王珏不知道为什么族里会让王珺提前到江夏来,也没心思再去琢磨这件事,他只知道,要赶紧通知岳父,计划有变。
他找上门去,才发现岳父大人家门口围了好些人,其中,有些官差打扮的人将人群隔开,不多久,就看见有差役从中出来,紧接着,便是他的岳父老泰山,被人用锁链拘着,垂头丧气。
王珏心中咯噔一声,腿有些发软。
他道是陈家一直没动静,没想到,却是伺机而动,正中靶心。
原本市面上现银和粮食的波动不止一家参与,他们又联系隐秘,按理说不会这么快被查清楚的。计划就是打两个月的利差,等到了年底就会平复下来,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就赚到了这笔银子。
可对方的速度实在太快,而且,他们用什么罪名带走的岳父?
王珏听见身旁有人嘀嘀咕咕,说是高家挪用税银,被人告发了,按察使司派人来查,证据确凿。
还真是就冲着这件事来的!
王珏吓破了胆子,也顾不上什么赚钱,顾不上什么另立门户了。他连滚带爬逃离高家,生怕那些官差发现了他这么个漏网之鱼,原本准备回去的,半路上一想,若是官差到他家里又如何?
半路上,王珏只觉得是天塌了,左思右想,如今竟然被人拿捏得死死的,根本没有翻盘的余地了!
他找了处河边,望着河里的流水,想着他的这一生,有些感慨。
不知为何,事情就在一天之内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奋斗多年,本应是平安顺遂的,没想到一时贪念,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只可怜了他的妻儿,今后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在河边嚎啕大哭了许久,他才恢复了思考能力,摒除心中的恐惧和失落,当下,能做的只有两件。
一件就是跳下河去,一了百了。还一件,就是奉上全部身家,恳求陈大老爷饶过。
枯坐了良久,他始终没勇气往日渐冰凉的水里面跳,又想到自己刚刚十一岁的儿子,终于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他向人打听着,到了苏家湾,到陈家大宅递上拜帖。此时陈先生应该是在公干,门子将他引入茶室稍事休息,等主家忙完。
王珏刚进茶室的时候,尚未察觉这间装饰简单的屋子有何不同。但方才坐下,就立即感受到异常来。
先是房间里的温度适宜,九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但这屋子似乎有某种热源,又不是炉子,让人暖烘烘的,穿不住外套。接着是茶台,雕工精美,造型别致,摆放着各式陶壶,各种茶叶分门别类的摆放,最吸引人的是中间特别的盆景,里面竟然有流水瀑布,不停的有水从假山上汩汩流出,却不知水源,不知去向,不见满溢。盆景四周有雾气缭绕,经久不散,挥手拂去,片刻又能聚拢,不知如何做到。
屋内还有防风的水晶壁灯,嵌入琉璃的彩画,雕工精美的琉璃杯,这些都是极其昂贵的东西。
王珏心中惊讶,这房间的奢华难以想象,其中许多东西都是仅此处可见,其中蕴含的权势与实力,让他不由得暗叹不已。
不多时,有小厮来唤,王珏整顿精神,随人到陈吉发的书房去。
没想到,这书房竟然在内院,从花园内穿过,甚至能看到后院的女眷在嬉闹。王珏有些尴尬,觉得这般有伤风化,又觉得这或许是陈先生对他的羞辱。但等他发现宅子里进进出出人来人往,便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
许是陈先生平易近人,用这种方式来示恩?
不管他如何想,穿过花园,进入内院,就见到了正在同一堆人商量工作的陈先生。
房间内有男有女,陈吉发在讲,他们在认真听,有时候还会提问。也有和他一样排队等在外面的人,大家都面色如常,似乎这种处理事情的方式已经是常态了。
小厮送到就走了,王珏只得一个人在后面排队。不多久,前面的人走了几拨,便轮到了王珏。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见到那个年轻的陈先生微笑着招招手道:
“王掌柜,来,等你许久了。”
“这……小人是来给先生赔罪的……”
“哈,何罪之有?商人逐利,取之有道。囤积居奇,本来就是商业手段的一种。你不过是看到了商机,敢想敢做而已,唯一的错处在于,你那岳父以权谋私,影响了全府的税收。事情也不是我要做的,这件事惹恼了府尊大人,这才请按察使司出手。他自以为天衣无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王珏没想到陈吉发开门见山,竟然说的如此清楚明白,不由得悲从中来。
“小人眼拙,不识真泰山!还请先生高抬贵手,放过小人一家……”
“他们去找你了吗?不应该呀,这件事说清楚了,只追究与民争利,不追究各钱庄的责任。你且回去看看,兴许有什么误会?”
王珏有些傻眼。
这是打的什么仗?对方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就好像处置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这般心胸格局,不愧是江夏陈子安。
心中涌起某种莫名的情绪,王珏俯身拜谢。
“谢先生大恩。小人明日就离开江夏,从此再不与您为敌。”
“离开江夏?为何?放心吧,我说到做到,不会追究你们的。”
王珏心中感慨,回复道:“不是信不过先生,只是家中安排,已有人来接替江夏分号。明日小人就去九江分号,您日后在九江有什么需要,但请驱驰。”
“原来如此!不过,原本我还打算同您合作的。既然您要走,那只能祝您一路顺风了。”
“您与小人合作?”
“是,我觉得你之前那个联合钱庄控制市场的想法挺不错的,只是方法用错了。我这不是弄了个期货嘛,若是你愿意合作,我可以把期货的生意交给你做。你现在联合的这些人不必解散,他们都代表各地的钱庄,如果他们在江夏做好了,我们去其他地方就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