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听说宋彩蝶并不讲经学,也就点点头,没有再多问。
但如果让他知道还有个开书院的女先生陶樱,怕是不会轻易放过。
“商会的女郎也挺多的。”
“毕竟要协调许多女工和女掌柜的事情,男人也不太方便。”陈吉发解释道,“您看,女郎有专门的值房,生活区更是专门做了隔离,迄今为止还未出过什么不雅之事。”
“却也不是不能用,只是不要太张扬。”卢象升见陈吉发有些紧张,于是放松表情,笑着嘱咐道,“子安在江夏乡里名声大,这些乡民不会议论你,但往外开拓还是要注意些,别让某些人找到攻讦的理由。”
“多谢大人提点,学生谨记于心。”
出了合作社的值房,前面便是苏家湾学堂。这也是陈吉发不太想让上司细看的地方。
苏家湾学堂作为最早开办的夜校,陈吉发的人才储备库,里面教的许多东西,都有些离经叛道。比方说思想方面,既讲朱熹,又讲李贽,还讲西方近代哲学;在制度方面,既讲皇权天授,又讲君主立宪,代议制,政教一体等;在经济方面,既讲农耕经济,又讲市场经济,还讲海洋经济;在数学方面,既讲传统的筹算,又讲代数几何;在物理学方面,既有当前主流的地心说、天圆地方说、混沌五行说,也有日心说、物种起源说、原子论等等知识。总得来说,苏家湾学堂有些后世综合大学的样子,任何理论知识都是兼收并蓄,开放思考,不设禁忌。
未来,有些高端的学说要慢慢移到金口书院去,但现在,金口书院作为苏家湾学会对外的窗口,还不能太离经叛道,需要循序渐进。
陈吉发认为有些让人不好接受的书籍全部都收起来了,平日里思想比较激进的学子也都安抚在宿舍,但他不能确定卢象升会不会看出点什么东西来。毕竟,能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杰出人才,智商和洞悉力都是非常人所及。
进入书院,正门的影壁上提着书院的训词——
事明于效,理定于证。
这句话出自是东汉思想家王充的名句。
他的思想包括元气自然论、无神论、认知论、历史观、人性说、命定论等,是中国古代无神论的代表人物,也是实证法的主张者。
陈吉发用他的箴言,意在告知学子做事要脚踏实地,实事求是,追求学以致用,用有成效;做学问要严谨认真,讲求证据,不要迷信权威,人云亦云。
卢象升是个实干派,看到这两句话,顿时引起共鸣,连连称赞。
陈吉发连忙拱手,带着卢象升和一众府县官员看教室、图书室、活动室和实验室。
虽然这所学堂与传统的乡学有些区别,但经过陈吉发的仔细收拾之后,总体而言中规中矩。
在平淡的看完所有安排好的项目后,卢象升在一方书桌的角落看到某位学子用小刀刻上去的座右铭。
这种细枝末节的字迹普通人显然不会注意,但这位封疆大吏居然一眼就看到了。
他装若无意的指着那句浅浅的刻画问陈吉发:
“这句话出自哪位大能?本官似是未曾读过。”
陈吉发定睛一看,心中暗骂,哪个小兔崽子刻的!可是麻烦了!
那句话出自严复的《天演论》,这本书是陈吉发抄来给孩子们作为普及读物的。
孩子刻下的十六个字,正是《天演论》最核心的观点: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这排大字下面,孩子自己还刻了段小字的解语:
“往圣已矣,开后世太平,还看吾辈。”
这如何能解释?陈吉发只感觉额头都冒出了冷汗,赶忙赔笑道:
“这……小孩子瞎胡闹,回头学生必狠狠训他。”
卢象升似笑非笑的看了眼陈吉发,他内心里已经笃定这句话肯定不是出自经典,应该是陈吉发自己的观念,在学堂教给了学生,于是缓缓开口。
“复社如今正是红火,崇尚文章复古,你这观点,正与复社相左,讲究求新。若是张薄等人见了,必与你一辩高下。不过,本官也不懂复社那帮人为何崇古,今日事今日人为之,事不可为,皆今人无能,难道求祖宗就能解决问题吗?”
“巡抚大人……”
“所以,今人当求真,求实,求新。只有眼睛向前看,看长远,看实在,才能真正洞察世事。为人、为官、为政,皆应以此为要。”
陈吉发从未想过一种可能,就是自己这个穿越者,会有一天被这个时空的土着所折服。
然而,现实摆在眼前,就是这位真才实学,年轻轻就中了进士,三十五岁就做了封疆大吏的卢象升,几句话讲到了陈吉发的心坎里去,让他不由自主的感觉遇到了知音。
他现在理解为什么名将抬手一挥,千万人舍生忘死。
是这种洞悉人性的敏锐,是这种求同存异的风度,是这种统一价值观念的能力,让与他接触者获得了认同感、尊严感、成就感,于是也就超越了寻常的情感,愿意为伟大的志向赴死。
“大人说的极是,学生佩服。”
“这孩子有些野心气魄,子安要好好教养。如今敢做事,能做事的能臣不多了。待今后他金榜题名,你要提醒他记得这句箴言,开后世太平。”
“谨遵大人教诲!”
卢象升没有再多说多看,领着大队人马要走,陈吉发挽留他用餐,却未能尽地主之谊。
“如今海内不靖,不敢放浪形骸。子安大才,日后多多相助,待你我荡平贼寇、安定天下之日,再纵论古今,把酒言欢!”
陈吉发眼眶湿润,原本只是简单想利用卢象升实现个人利益,保护这个小家子安全的想法,似乎也有了那么点提升。
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卢象升这里看到了某种光,指引着民族的未来和希望,扛起了这个文明的脊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前路险阻,虽九死而无悔。
他知道真正的历史上,卢象升怀着安定海内的梦想,怀着对国家的忠贞,在皇帝的责问、投降派的掣肘和对乡民的情义中,毅然决然的率领手中仅存的劣势兵力冲向了满清的军阵,壮烈身亡。
因此,在这个时空,这个时间节点,陈吉发郑重的向这位国之柱石拜道——
“学生必竭尽所能,助卢大人得偿所愿!”
从苏家湾离开后,卢象升与邓来鸾在马车上一路聊了许多,聊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聊这些年失散的同伴,聊天下间发生的大事。
最终,邓来鸾叹了口气。
“大人,如今各地督抚接连失败,唯您与洪督师连战连捷,想必朝廷定会重用您。下官斗胆,劝您一句,朝中人心险恶,不得不防呀。”
“绣青肺腑之言,卢某记住了。朝廷有消息,说是要统合南方各省之兵,聚剿流寇,传言的确是让某领衔。你说人心险恶,那是自然,可国家养士,难道就因为他人嫉妒,便不去报答了吗?你我皆有守土的职责,难道就因为明哲保身,而不去履行义务了吗?”
“哎,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天下间还有几人忠于公心?还有几人为了这个朝廷?每每思及此处,都觉得惶然不已。”
“此事绣青当学陈子安。你我好歹有个官身,他先前什么都没有,却倾全力赠军资,援黄州。绣青,天下但凡还有一个这样的士子,天下但凡还有百姓愿意跟着我们,那我们这些做官的,就不能退缩,不能放弃。”
面对同科上级的灼灼深情,邓来鸾目光深沉,郑重点了点头。
回到家,邓来鸾还沉浸在卢象升的激起的意气之中,入得书房,迎面却看见自家女儿笑嘻嘻迎了上来。
“哎呀,爹爹可算回来啦。您辛苦啦!”
女儿上来接下他的外袍,又伺候他喝茶,给他捶肩,殷勤非常。
自家的女儿自家了解,平日里,这个皮猴子整日见不到人影,不是去东家赏花,就是去西家游园,交友广阔的很,如今跑来卖好,肯定是有事相求。
“说吧,又是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看您辛苦,过来尽孝。”
“你这点小心思,还能瞒过为父?”
“嘻嘻,爹爹今日是不是去了苏家湾?”
“是,怎么了?”
“那,您有没有看见陶公的孙女?就是今年元宵灯会上那个拔得头筹的女子?”
“倒是没有。怎么了?”
“啊?”女儿有些失望,献殷勤的力度也小了不少,“嗐,按察使家的李小姐还说她如今成了书院山长,如此厉害的人,您今日如何没见到?还是说,那陈半县将她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书院……”
邓来鸾心中微惊,今日倒真的没有去看什么书院。
“此事当真?”
邓小姐见父亲吃惊,感觉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不过,她想起自己想做的事情,又壮了胆子。
“爹爹还不知道吗?那定然是陈半县有意隐瞒!哼,爹爹待他如此好,他却欺瞒您,这可不行!爹爹,要不,女儿去趟金口,帮您打听打听?”
邓来鸾正在疑惑的头上,下意识就要点头,突然发现其中问题所在,扭过脸,皱起眉头。
“说什么胡话?!一个女儿家,每日跑出去串门不够,还要到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抛头露面?!”
才开口就被老爹识破,邓小姐有些脸红,又强自辩解道:“书院能是什么腌臜地方?再说陶樱小姐与女儿也算相识,这也算串门。”
“不行,你少发疯!好好收收心,你今年马上就满十六了,等你过了生辰,为父就给吴家去信,让宜杰迎你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