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定山见到陈吉发的时候,腿脚都是软绵绵的,像是在做梦一般。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听说就是这新铁厂的东主,年纪不过弱冠,却是新科进士,天子门生,贵不可言。
这么个星宿样的人物,如今竟坐在自己面前,和声细语同他这样一个贱籍匠人说话,怎能让他不激动?
“您家中几口人?”
“家中五人。有个婆姨,两个儿子,还有个小闺女。”
“您之前是官营厂的?”
“是……出了些事被人赶了出来。”
许定山有些犹疑,害怕东家接着问出了什么事情,但对面只是点点头,就换了个话题。
“当过工头?手下指挥多少人?”
“多的时候五六十号吧。铁厂嘛,人多,一座炉子两个班,小老儿就负责一座炉子。”
“一座炉子每日产铁多少?”
“得有千把斤,官营厂十五座炉子,每天一万五千斤铁。”
“官营厂用什么法子炼铁?”
“官营的炉子小,用的就是煅烧法,出了生铁后用柳棍搅拌铁浆,便成了熟铁。熟铁与生铁用淋口法混合,或者锻打,就成了钢。不过,官营厂炼钢不稳定,也不经常炼,只有兵部来了订单才会上钢材。大冶这边造钢不行,好钢都是苏州、佛山造的。”
“苏州、佛山的工艺您熟悉吗?”
“工艺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小的年轻时在佛山去学过两年,不过没法用在大冶。”许定山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官营厂炉子小,不耐温,风箱也不行,用的是木炭和煤,炼不出好钢。佛钢本身炉子大,都是用的六千斤左右大炉子,耐高温,有鼓风箱,用的是木炭、焦炭,出铁杂质少,炼成的钢材品质也高。苏钢也类似。”
陈吉发点点头,眼前这位是个有经验的大匠,见过佛钢生产,管过工人,对冶铁行业十分熟悉,比此前面试的几个都要优秀,他决定试用一段时间看看。
“您若是愿意来我们厂,按照大匠的薪酬,每月四两银子基础,若是产量质量达标,年底还有奖金。不过咱们这个厂同官营厂不一样,现今只有一座炉子,您既要管队伍,还要带工头,往后扩产的时候,队伍都从您这里分。”
许定山有些激动,这可不就是总大匠的待遇了?他没想到,这位进士东家如此看中自己,于是赶紧跪下来磕头。
“东家抬举,小老儿愿意,愿意的很。”
从面试的房间里出来,许定山还有点做梦的感觉。有几个相熟的匠人也应聘上了,有的带了几个学徒,有的管一班工人,但只有他,当上了管炉子的总大匠。
拿了一两的安家银子回去,许定山郑重交给婆娘。
“往后家里的事情恐怕就要你和柳儿多担待了。文远和文知往后都随我上工。”
“老头子,去私营铁厂要这么卖命吗?”
“东家给的银子多,而且定了老儿当总大匠。这番恩情,总得要报答。而且,尽管是私营厂,东家却是个进士,哪日当了官,咱们两个小子跟着他卖命,说不定能有个出路。”
“嗨,哪能信这个?先前你还不是官营厂的大匠,那又如何?不过你说为了银子倒也是,文远到说媳妇的时候了,如今家里不富裕,你多攒些银子也好。”
大儿子许文远就在外面听着,脸色有些红。他喜欢后巷卖油翁家里的翠儿,可人家是商户,家中有些积蓄,并不是很看得起匠户家的儿子。
若是在新厂里能干出头,一个月拿三四两银子,想必条件会好很多,再去提亲便不会那么寒碜了。
陈吉发这边忙着的时候,大冶的各个方面也都没有闲着。
爆破那一日,陈吉发弄出的响动太大,许多相干不相干的人,都来打听情况,其中,就属铁业行会的叶祥龙最为积极。
说起来,大冶有官营厂,铁又是专卖的,本不该有什么行会。但到了嘉靖后期,铁业专卖私营,许多有些关系的商家就拿到了私矿开采和冶炼的权限。于是,大冶也就有了个铁业行会,都是私矿老板组织的,目的,并非同官营厂讲价钱,而是协调市场,定分止争。
叶祥龙是个年富力强的,今年四十岁。他继承祖上的矿山,如今有个大铁厂,每日出铁过万斤,规模甚至超过了官营厂。但这位先生并不是那种躺在祖上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纨绔,相反,大冶铁业并非强项,与苏州、佛山比更是差了许多,因此,叶祥龙每日琢磨将铁业做大,竟比一般的私矿主还要勤勉一些。
派人出去打听了数天,总算搞清楚旱雷来自殷家村的方向,探子回告,说是那边新立了个私矿,用炸药将整个山头削了一层下来,甚是震撼。如今那家正在县城招人,听说开矿修路,兴建铁厂,十分热闹。
叶祥龙将信将疑,将整个山头削下来?开什么玩笑?!
这里面有多大的土方量?做这些事情,他还如何炼铁赚钱?
但那家铁厂是真的开始建了,而且还在大量招人。不仅如此,他们效率很高,不多几日就立起高炉的架子,叶祥龙有些坐不住了,那地基打的就很不同寻常,若是按照这个规制,造出的炉子怕是比寻常的要大许多。
叶祥龙打探清楚,这家私营厂是袁立魁袁举人从江夏引过来的,他思来想去,决定去找袁举人试探一二。没想到,他还没上门,对面先找到了他。
袁家送来请柬,邀请铁业行会的大小掌柜们去参观袁家与人合开的矿山和新建的铁厂。
叶祥龙心说,私营厂都提防同行,毕竟铁料这个东西,质量上差距很大,若是技术被人看了去,往往会被仿制者弄得无利可图,最终破产。因此,他十分好奇,这袁立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私下打听,有的矿主就说,袁家似乎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扩大产量的法子,但缺少资金,准备拉大家入伙。
叶祥龙就觉得稀奇,还有这般做生意的?钱都没准备好,这是要空手套白狼?
但袁立魁的矿山那边的确动静不小,这两天大冶的私矿主多少都得了消息,叶祥龙也想去看看,他们究竟是如何削掉了整个山头的。
上午时候,叶祥龙和大冶的许多私矿主到袁家矿山走了一遭,接待的是袁举人和他儿子,旁边还有个年轻的书生。袁立魁对那书生极其客气,言语间竟用了尊称。连忙打听,袁家的小厮告诉众人,这位是江夏的陈子安,新科进士,这开山取矿的术法,就是这位进士公子所为。
众人纷纷点头,原来如此。
等绕过前方山坡,一处矿山展露眼前。这地方不似寻常的露天矿,不在平地,却不打矿坑,真真的是弄开了山脊,整面山坡都不见踪影,露出里面黄灿灿的矿石来,漫山遍野都是洒落一地的矿石,那些矿工就像是从地面白捡矿石一般,轻松的很。
这场面本就够让人震撼了,却不想还有更加震撼人心的。那江夏的进士公子邀请各位老板到了另一处山头,正对着矿山另一个方向,只见山头几处彩旗摇动,那便数十个匠人突然从矿山上的坑洞跑出来,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突然看见矿山上涌起数道烟柱,紧接着,脚下传来剧烈震颤,不多时,轰隆隆的旱雷声滚滚不绝,正如那天所闻!
再定睛一看,我的老天爷!
半面山坡似是被天神踩了一脚,如今已经全部崩塌,碎石沙土堆满了矿山下的溪谷,大片大片的矿石便从沙土下面冒出头来,原本隐藏在四面的工人钻了出来,拿着各种工具将这些矿石敲碎运走。
“这……这究竟是如何做得?”
叶祥龙再也顾不得什么气度礼仪,上前拉住陈吉发的袖子,急切发问。
“叶会首莫急,这是火药爆破造成的。只是因为提前计算妥当,因此炸到了山石的‘穴位’,所以动静很大,将整面岩壁剥离下来。”
“公子教我,若是能有此神技,何愁矿石采掘?!”
“也只在松散的碎石山坡最好用。这矿山土质疏松,碎石较多,不易开矿坑,却正好适合爆破开采。”陈吉发解释了些细节问题,“叶会首觉得如何?若是看得起,不如咱们再一路去铁厂看看如何?”
“极好极好!”
叶祥龙满心激动,若是采矿有了如此手段,那么炼铁是不是也有些好东西能看?
众人走上新挖出来的路,发现这路上铺着某种青灰色的黏土,可说是黏土,却坚硬如同石头,只是颗粒粗糙,不似石面光滑。不过,马车在这样的路上跑,倒是比普通路面快当不少,也没那么颠簸。只是这样的路只有一小段,那陈公子解释,目前正在修路,因为施工能力有限,只做了二里路,后面还要继续延长,从矿场到铁厂,以后都是这种路。
路上还遇到一种四轮马车,非常高大,拖着沉重的矿石。陈公子又解释,说是新设计的载重马车,比普通的板车载重要大,不过因为轮毂比较难得,如今做得不多,若是后面量产的,这种车也可以作为商品买卖。
几个老板都被吸引了注意,那车上的矿石的确很多,大概一辆车就有五六辆牛车或板车的运力。不过这种车在泥土路面车辙太深,行走吃力。想必是要配合先前那种奇特的黏土路面。
众人从矿山回了城郊,到了新开的铁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