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权见庄志业走了,连忙向陈吉发作揖。
“请陈公子指教,苏州布业为何要在南京建织布场?”
“因为这里女工便宜,匠作多,适合大规模工业发展。”
“大规模工业?”
“简单工业,就好比一个女工一天只能织一匹半的布,那么一百个女工一天也就一百五十匹布。大规模工业指的是,将一百个女工组织起来,二十个摘棉去籽,二十个淘洗去脂,二十个抽丝纺纱,二十个飞梭织布,二十个浆洗晾晒,再通过设计专门针对这些工序的机器,提高她们单一工序的效率,从而让一百个女工一天可以生产三百、五百,甚至一千匹布来。”
胡金权眨眨眼睛。
“就像军队?有斥候、前锋、正军、殿后?”
“是这个比方。”陈吉发笑,惊讶于胡金权的接受能力,“专业分工的好处在于,能让做这项工作的人提高效率,从而提升整体产能,降低成本。”
“您为何同苏州人做这个?”胡金权有些不解,“明明淞江布才是天下第一!”
“正是因为这个,淞江布如今已经是天下第一,所以,能看到新式织布法好处的淞江布商,您还是第一个。”
胡金权沉默了,他想起了他的老爹,想起了他嫡兄的岳父,的确如此,淞江布甲天下,也正是因为此,淞江布商很少会考虑改良技术,而是将银子投入到奢华的生活,培养子女读书考功名去了。
只有他这种不受家族重视的庶子,才会想着逆天改命,才会想着拼命挣钱。
“在下能同您合作吗?”胡金权抬起眼,目光炯炯,“胡某不才,能说动淞江二成布商与您合作。只要您愿意拿出每年一万两银子分红给守备太监胡承诏。”
陈吉发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庄志业的马车。
“做生意讲究诚信。我已经答应了苏州布业,将南京这边的生意给他们。你若是要再合作,首先不能将织布工厂放在南京,其次,不能与他们争夺南京市场。”
“这个自然。胡家主打海贸,南京的生意是家父不要,丢给在下的。”
“你家的事情我管不着。”陈吉发笑道,清楚的从胡金权眼底看到了不忿和野心,“但如果你也要做海贸,不如直接去泉州做纺织厂。我会给你技术支持。陈洪谧大人是晋江人,想必能帮上忙。”
胡金权心头豁然开朗,对陈吉发的佩服再次提升。
这人不过是江夏本地人,眼光却比得上浸淫朝政多年的王公大臣。对天下大事的把控,各种势力的格局了然于心,随口一句话,就拨开了眼前困局,而且辛辣狠毒,直刺核心,将胡金权心底的那些隐蔽的报复,也都兼顾了。
若是胡金泉去泉州开纺织厂,显然胡金泉宗家的生意就会首当其冲!若是这单成了,往后,胡金权就可以斗倒他父亲,成为胡家的正牌话事人!
事实上,有系统的资料库在,有后世的知识在,陈吉发对大明朝的了解自然比局限于一地的土包子强些。
晋江后世便是泉州纺织中心,石狮地区纺织业产值超过千亿,具有非常好的纺织和海贸基础。
陈吉发说动胡金权去那里布局,只是他无心插柳。如果胡金权听进去了,愿意合作,他自然在福建就有了立足点。如果胡金权没有理会,那他也不会损失什么。
陈吉发的根本还是江夏,还是合作社,最终在乱世中保全家人,保全势力,靠的是手中的武力。他不会忘记这一点,因此对待这些生意上的合作,都是举重若轻。
然而恰恰是这种不经意指点江山的态度,反而让他在生意人心中的地位拔高了。又加上他年纪轻轻就过了乡试,眼见着未来不可限量,愿意在他身上投资押注的生意人,也就会越来越趋之若鹜。
这对于陈吉发来说,是个非常好的现象。
“陈公子果真大才。胡某这就去准备,您还在南京停留几日?”
“原本准备过了元宵走,但考虑路上越来越乱,加之几位好友也都提前出发,准备过完年就启程。”
“那好,胡某明日就将契书送来,苏州给您多少分红,胡某这里一分不少。”
“苏州给我一成五的利润分红。不过您在泉州做海贸,恐怕还要孝敬海龙王郑氏,还有泉州本地人要打点,我也不多要,一成分红吧。”
“啊呀,陈公子真是大气!那胡某也不见外,胡公公那边的孝敬银子都算我的,记在您的名下。”
“好说好说。胡公子也是个做大事的,您这朋友值得交。”
双方约定了细节,胡金权满意离开。庄志业这时候还迷迷糊糊的,陈吉发嘱咐小厮一定要送人到家,才带着等候多时的王石头往回走。
两日后,正是农历腊月二十四,南方小年。
南京的小年远比江夏热闹,满街的花灯篝火,将秦淮河照得如同白昼。从这天起,整个城市便进入了过年的氛围之中,每天晚上,河中许愿的莲灯挤满了河道,如同地上的银河,天上飘飞的孔明灯不断升腾,将天地两条银河连接起来,辉映着当空的盈盈满月,瑰丽非常。
从江夏赶来的支援力量,便在小年这天抵达了南京。
无论对王宝珠还是陈吉民、陈小雨堂兄妹,这都是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见这么多的人。
三个年轻人都很兴奋,特别是陈小雨,本来就是个爱玩爱闹的个性,一路上就粘着王宝珠叽叽喳喳不停。
这也是王宝珠本来要的目的。
讨好婆母,拉拢姑子,然后找机会去陪着陈吉发。这样,所有人就都向着她这边。
船快到的时候,王宝珠站在甲板眺望,岸上人山人海,其中有个车夫打了牌子,上面写着江夏合作社的字样,旁边还站着几人,当中那个青年,正是陈吉发。
“哥哥!”
身旁的陈小雨沉不住气,船还没靠岸,就大声叫起来,连连挥手。
陈吉发也看到了妹妹,朝她招手。不过,他倒是没想到王宝珠会站在妹妹身边。
陈吉民、吴婷和工人们听到声音也都从舱里钻了出来,与陈吉发隔着数十米的江水打招呼。
等靠了岸,下了船,陈小雨像出笼的小鸟,先扑了上来。
那些往来的客商和粗鄙的船夫水手都望了过来,有的带着些戏谑,有的带着坏笑。
陈吉发有些尴尬,将妹妹推给王宝珠。
“瞧你,都十六了还没个正形的!”
“哎呀,这不是好久没见你了嘛!”陈小雨在哥哥面前永远是个长不大的丫头,拉着他的手摇晃,“你也不问问我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哼……”
“知道我们家小雨最棒了。”
陈吉发正转向王宝珠,准备问下她是啥情况,陈吉民这时候下了船,过来恭敬的拱手打招呼:
“大哥!”
“路上辛苦了。家中长辈都安好?”
“嗯,父亲母亲都好。”
“你此来,家中蒙学的事情安排好了吧?”
“熊夫子交代了学习的内容,先自学几日,等安顿好了,还请大哥带着去寻南京的夫子。”
“嗯,不错。我想的是,南京这边摊子大,流民中有好些个聪慧的孩子,要从小培养。既然要给你请夫子,不如干脆多给些束修,在这边搞个蒙学算了。”
“都听哥哥的。”
陈小雨见两人聊天,插嘴道:“哎呀,工作的事情等会再说,哥哥这个给你,韵芝嫂子让捎给你的。”
陈吉发笑着接过来,原来是为他考试祈福得的平安符,还有熊韵芝给他裁的夏衣。
“真是辛苦韵芝了,可惜路途遥远,我的回礼还要好些天才能寄回去。韵芝这几日如何?”
“都挺好的,就是你给她的事太多,忙瘦了。”
“嗯,苦了她。往后多补偿她。”
王宝珠自下了船,就盯着陈吉发与弟弟妹妹说话,自己并不开口。她是自己使了手段求着赵氏才来的,不该主动去触陈吉发的霉头,得等他空闲了,才好撒娇卖萌。
陈吉发这时候倒还真是没空理会她,与陈吉民聊了两句,又看到吴婷和女工们下来,于是又迎上去嘘寒问暖。
“陈公子,好久不见……”
“嗯,你来了就好。这边新招募的女工太多,又没有像你这样既熟悉又能干的管事,所以才将你叫来。吴成道那边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左右不是在家读书。有奴这个姐姐给他转钱,不用他操旁的心。”
旁边有些女工是知道陈吉发和吴婷的一些花边新闻的,听他俩聊家事,就在后面嘻嘻哈哈说小话。
吴婷红了面皮,应付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沈玲娘在女工的最后面坠着。
南京对于她来说,是座熟悉的城市。
人生的前十几年,有大半时间,沈玲娘都在扬州和南京度过。
在扬州跟师傅学技艺,在南京随名家排练节目。如今故地重游,却是作为芝兰布庄的绣娘,心中颇有些感慨。
她见了陈吉发,呆愣愣福身行礼,并未说些什么。
陈吉发手中无人可用,将她调来,其实是有重要作用的。只是现在还不便明说。
“玲娘在南京这几天,多和吴掌柜学学管人。你这内向的性子,还是要稍微改改好。”
“诶?”沈玲娘没想到陈吉发主动说话,于是点头道:“公子如何说,玲娘便如何做。”
“嗯,偶尔也要有点自己的想法。你先去休息吧。”
苏庆阳把他儿子苏茂林派了过来。他一直在商会里给儿子创造各种机会,如今能到南京独当一面,自然是主动推荐。
苏茂林原本在工业园负责技术维护方面的,这次来也算是专业对口,主要和肖乙、游德旺对接。
目前徐成洛还负责镖会的事情走不开,把他的好兄弟兼副手李六派了过来,另外还有七八个心腹游手,他们将负责南京这边的安全,再就是护送陈吉发进京赶考。
人都下船,便浩浩荡荡往住处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