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急着感叹,曹夫人,劳烦您用这机械多缝制些东西,软的硬的,甚至皮革都尝试下,测试下针头的强度。”
曹氏依言而行,开始还好,到了粗麻布就有些卡针,到了硬皮革就干脆撞弯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有备用的针。”陈吉发拉开缝纫机下方的木盒,里面并排摆着九根针,是同一批做出来的,“把针杆上的铁环拉下来,将针换上,再将铁环推上去就行了。”
曹氏按照陈吉发的吩咐换好机针,再次测试起来。新的机针在硬皮革上依然坚持不了多久,而且这次连棉线也绷断了。
看来,硬皮革就是这种缝纫机的上限了。
大明末年的钢材显然不能与十九世纪初相比,材料强度达不到,这是陈吉发先前就有预想的事情。
又测试了半日时间,陈吉发总算满意。
“游大匠,从今日起,您可以招募些人手,生产这种缝纫机。每月至少给我磨十台出来。当然,若是有更多合适的人手也可以进一步扩产,每月一百台以内都是可以吃下的。”
游德旺有些乍舌,他是知道这铁疙瘩有多烧钱的,因为关键部位都要用上好的苏钢,一斤就要四分银子,整个十几斤的装置,光是钢材就要一两银子,加上工费,尤其是传动杆和机针的雕琢费用,约莫一台缝纫机的造价在三两七钱银子左右。一月十台,就是三十七两,一月百台,就是三百七十两!
游德旺老实巴交的铁匠,守着祖传的铁匠铺,最多加上二儿子的首饰铺子,每月收入不过几两银子,什么时候做过这么大的生意?!
“那个……小老儿尽力……尽力……”
“嗯,你如果怕泄露技巧,可以把这东西拆分成不同的部件,你招募的新工匠,只负责一个部分的工作,组装就由你家人和亲信的学徒来做。不过也不用太过在意,这机器很简陋,往后我还会设计制造更好的。你只管好好干活,银子不会少你的。”
游德旺听了陈吉发的话,感动非常。这既是传授技术,又是送订单的,简直就是衣食父母,再造之恩。
大匠师带着儿子们给陈吉发跪下,连连叩谢。
“陈公子恩典,游家世代不忘。我游德旺在此立誓,从我以后,子孙后代,只认您这一个主家!”
“快起来,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陈吉发连连将人搀扶起来,“只要游大匠愿意信任我,帮我做事,便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制造缝纫机一事还请抓紧。等我同苏州的纺织场开工后,会有大量的成衣业务要做。”
“小老儿明白,请陈公子放心!”
陈吉发送走游德旺,吩咐石头把实验场地收拾干净,自顾自来到书房,准备着手下步计划。
曹氏自然的跟了进来,为他研墨。
“公子为何不自己做这机器?这是眼见的大利。”
“因为我摊子太大,管不过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管不过来,那便要放权让利,请愿意干,能干好的人来管。这样总体来看,还是有利于我的生意。”
“但他们可能会被其他人挖走。这样就会给您带来损失。就像我家那位叛奴。”
“没错,但没什么大不了。”陈吉发头也不抬,“你家的叛奴与此不同。他触犯律法,是因为你家男人没有音讯,你们母女对他毫无威胁。但我与游德旺不同。他只是个匠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必须依靠我这个有功名的书生才能保住手艺祖传不被觊觎。而且这东西是我发明的,即便他投靠了别的豪绅,也要考虑我是不是能找第二家代言,是不是能发明出更好用的东西。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背叛都不是好的选择。”
曹氏站在陈吉发身侧,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才又开口,只是换了话题。
“你在写什么?”
“进身之阶。”
陈吉发下笔很快,短短时间已经写了百来个字,他提起宣纸,认真读一遍,没有问题,便折了起来。
曹氏虽然不解,却没有多问,递过信封。
陈吉发拿着这封刚写好的信,带着陈洪谧的名帖,来到徐府街。
陈洪谧的宅子就在徐府街,离那日吃饭的“椒舍”不远。
门子见了名帖,很是客气,没有通传就直接带着陈吉发进了院子。
陈宅里外两进九间房,院子狭小,只容得下水井和马棚。看起来略显寒酸,但若考虑这是寸土寸金的陪都南京,极尽繁华的徐府街夫子庙附近,便能够理解,能在这种位置有个独门小院,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
门子将陈吉发带到书房,陈洪谧大人正在教儿子练字。那少年八九岁模样,看起来文静听话,字已经写得很有些水平了。陈洪谧指导他时格外认真,与先前椒舍中慵懒不羁的形象大相径庭。
陈吉发拉住了正要出声提醒的门子,给他塞了把铜钱,然后静立门外,耐心的等着父子俩完成书法作品。
陈洪谧指导儿子写完作品,挂在墙上赏析时,才看到门外的陈吉发。
“呀,不知贵客久等,失敬失敬!下人们也没通传一声,招待不周了!”
“哪里,是我想看看小陈少爷写字。这瞧着颇有陈大人的风范,写得极好,赏心悦目,便多看了些时候!”
“陈掌柜谬赞。”陈洪谧示意儿子出去玩,然后站远了些仔细端详墙上的字迹道:“连笔处停顿略显生硬,大局上又过于松散,只能说看得过去。”
这几句评价十分中肯,倒是符合他的个性。
陈洪谧指了书房窗户边的茶几,请陈吉发落座。
“家中拥挤,让子安见笑了。”
“大人客气了,能在南京城内有一居所殊为不易,且大人书房自有芝兰之香,稍许局促,不过是因为江宁地狭罢了。”
“哈哈,你倒是会说话的人。学业准备的如何?”
“只能说都复习了,能否考好实在没底。”
“子安过谦,以你的才干和悟性,考个功名只是时间问题。另外,庄志业他们那帮人也能给你一些助力,平日里好好相处。对了,你今日来访何事?有什么难处吗?”
陈洪谧这番话算是推心置腹,没把陈吉发当外人看。既然他如此直率,陈吉发也不拐弯抹角。
“谢大人关心。学生精于匠作杂学之道,大人可知道?”
“自然,庄志业提过,若不是你精通印染,他们这些商贾也不会如此重视你。”
“其实学生所学,不止于印染。或者说,印染之道,涉及的学问,其实与军国重器源于一门。大人可知火药如何制造?”
陈洪谧端茶杯的手顿了顿,侧头向陈吉发看来。作为户部主事,陈洪谧自然知道火药从何而来。
“子安不可妄言。印染与火药如何能是一回事?”
陈吉发也不急着反驳,先将手中的信封奉上,才缓缓开口。
“世间万物,变化万千,看起来不相干的东西,其实内在是有联系的。譬如这火药,看起来与印染不相关联,但学生所用的固色剂,便是从火硝中制备,其实原理是有相同之处的。”
陈洪谧大为惊讶,展开信纸,上面用十分简单的语句,叙述了关于火药改良的几点想法。
“你这想法……某家无从评判,但会找人帮你试试的。”
陈吉发起身,冲着陈洪谧大礼拜谢。
“陈大人赏识,学生感激不尽。只是,近日听闻,东郊先生受圣天子所托,正在南京研制武刚车、神飞炮,陈大人不妨将这份单子呈给他看,不仅于朝廷有益,于您本人,也是有些好处的。”
东郊先生就是毕懋康,此时挂南京户部右侍郎,实际上在做的是兵器研究的项目,相当于后世的兵器工业部负责人。
陈洪谧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青年士子。此人不过第二次见面,却已经将所有事情算计于心。天下间有如此眼界,如此行动能力,又如此年轻的士子,他这是头一次见。
锋芒毕露,野心勃勃。
“子安无需多礼。你随我来。”
陈洪谧来到书房里间,打开书柜内上锁的屉子,从中拿出两份折子来。
“按理说,即便是贡士也不该妄论朝政,但既然你也是为了朝廷着想,更是通过本官的渠道递送折子,那便要让你知晓,参与这件事的得失利弊。”
陈吉发点头应是,翻开第一份折子,是户部给事中弹劾神飞炮项目的折子,称毕懋康主持的神飞炮项目靡费钱粮,还列举其余罪名六条,上面有内阁票拟的意见“着南京户部核查,限期回告”,崇祯皇帝在上面用红笔画了个圈,下面跟了一大堆各级官员的转办意见和印鉴。
第二份折子,是南京守备太监请求拨款修缮南京皇宫的折子,上面有南京留守内阁的印鉴,却没有任何人在上面签字落办。
“大人,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看起来没有,实则关联极大。”陈洪谧见陈吉发看完,将折子收回,仔细锁起来,“能看出什么端倪?”
“守备太监想要火炮实验的款子。”
“聪明!”陈洪谧别有意味的笑道,“再想想,他们为何如此做?”
陈吉发瞬间想了很多,从明末的党争,朝廷对技术型官僚的态度,以及当前复社的兴起,崇祯皇帝对所谓“孤臣”温体仁的信赖,然后,小心翼翼的答道:
“圣上?”
陈洪谧眼前一亮,然后竖起拇指。
“子安果然是通透人,往后不可限量。此事点到为止,勿再深究。你既然已经参透,可还愿意继续进言?”
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