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衡和颜清霜出了门,引她们俩出来的瘦高个仆役连话也没说一句,进去后咣当一声就关上门。
颜清霜扭头骂道:“瞎了眼的奴才!”
“师妹,你看!咱们的马怎么不见了?”
云若衡唤她回过头来,果然拴马的地方已经空荡荡的了。师姐妹对望一眼,都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左顾右盼找了一会儿,就从府邸右边的小巷子看到两匹马的尸体。
两匹马本来都是难得的骏马。一匹雪白皮毛毫无一根杂色,一匹通体火红如云朝霞。往日身高腿长,昂首扬蹄,日行千里威风八面。
现下却死得凄惨。
硕大的马头被硬生生砍了下来,滚落在满地泥泞里。湿润的黑眼睛还无辜地张望着,似乎充满懵懂与恐惧。那曾经完美健壮的马身却还是倚墙伫立的,断颈处汩汩流出鲜血,淋湿皮毛,洇湿地上一小滩。
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瘆地人作呕。
颜清霜顿时掩嘴哭了起来。三个肮脏的乞丐不知从哪里找来柄豁了口的黑刀,正满脸兴奋地割马肉。颜清霜心里的愤恨喷涌而出,呛啷一声拔出宝剑就要杀了那几个贱民:“让你们糟践本姑娘的马儿!”
云若衡脸色铁青,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子!颜清霜眼眶发热,扁着嘴巴委屈地望着她。
“师妹,不干他们的事!不能妄杀无辜。”
巷子里的几个乞丐并外头大街上的行人看见要动刀剑,都吓怔了。听那美若仙子的姑娘说了这句话,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三个乞丐吓得连忙跑了。
颜清霜气得“嗐“了一声,摔开云若衡的手,扶墙恨道:“师姐,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马是正宗的汗血宝马,供其驱策整整三年,早培养出深厚的感情。此时骤然目睹爱马的惨状,云若衡心里也很不好受。“定是独孤栖白干的。听人说这小矮子最是睚眦必报,果不其然!他是给我们示威呢。”
“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滥杀无辜,那我就去太守府宰了这黑心肠的小矮子!”颜清霜脾气火爆,抽出宝剑就要往回赶!
云若衡连忙挡在她身前,冷声道:“霜妹,去了也是自取其辱。你我姐妹联手也并不一定是独孤栖白的对手,且他手下众多,你我孤身二人。以卵击石,智者不为。”
“那怎么办?!今日一事无成,还白白让他羞辱一顿么?!”颜清霜气得抖抖索索,含泪望着云若衡:“师姐,我们自出道以来,何曾这么窝囊过?!”
云若衡深深呼吸了一口夹杂着马血腥味的空气,心口闷闷地好似堵严实了湿棉花。
年轻人沉不住气,她可要稳定下来。
云若衡吐出一口浊气,淡淡一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昌乐郡主忽然性情大变,对我们翻脸不认人,这才是要紧的头一宗!霜妹,咱们得好想想个辙儿了,否则独孤家力挽狂澜,起死回生,咱们先前的差事就都算是白干了!”
颜清霜道:“还能怎么办?!郡主姐姐昏了头,不识好人心,连见咱们一面都不愿!”赌气说完这一句,颜清霜心底一动,忽然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师姐……你说,是不是郡主姐姐真的和独孤墨白没什么啊?你想,她以前对谁都温声细语,谁都不愿意得罪。咱们在宫里头住着的时候,奴才们不小心犯了错儿,准是她第一个求情。等这两年渐渐长大了,越发沉静不爱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五六年没见过她发火儿了。五公主还给她起个绰号叫面人菩萨呢!”
“结果今天忽然发这么大一通脾气,劈头盖脸疾言厉色的,叫咱们在外人面前下不来脸儿。这真是从未有过的事!师姐,该不是那(话)儿真是谣传,所以郡主姐姐才心寒生气。那我们这些日子奔波,岂不是害了郡主姐姐么?”
云若衡心一跳,连忙打断她:“霜妹,你糊涂了!来泽州的御林军亲耳听到的事情,上头又给证实过了,岂能有假?!若真如此,郡主先前怎么跑了?独孤墨白怎得被关进大理寺?独孤宇瞻病得半死,又怎舍得放独孤栖白这个爱徒来泽州督办呢?”
眼看师妹渐渐点头,云若衡心弦才骤然一松。心想拉弓没有回头箭,且现在木已成舟,就算是错的也必须变成对的了。缓缓道:“依我说,还是那句话。郡主讳疾忌医啊。”
“哟,那可怎么办?她有了心病,任咱们怎么劝都不听的,可没办法了!再则,要是郡主姐姐破罐子破摔,反正都不是完璧之身了,那独孤墨白又长得好,可别就一床锦被遮盖,直接嫁给了他了!这样稀里糊涂下来,谁还好治独孤家的罪呢?只算是一场白吃亏,郡主姐姐清白身子入泥潭,老太后疼她,偏偏又叫独孤家添了一重外力,这可不是气死人了么?”颜清霜懊恼至极,
“你说得对!我竟然没想到这一层。”云若衡脸色一变,沉思半天道:“甭管真假,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郡主若还想有点儿体面地活下去,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不,不能!
好容易逮到这个机会,正是立功的时候,就让他这么悄无声息过去么?独孤家树大根深,是二皇子依仗的根基。这次不能重创他们,以后得到皇太后的助力,更是如日中天难以去除!
可是现在郡主冥顽不灵,倒戈相向……!
——其实,一个女人失了清白,叫人戳戳点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况且现在只有让郡主死,才能坐实了独孤家的罪名!
想到此处,云若衡不禁柔声道:“师妹,我记得上面暗中给郡主定的人家是忠勇侯潘老侯爷的次子潘毅之,论起亲戚来好像是你的表哥,是么?”
颜清霜不是个傻的,登时吃惊道:“师姐,怎么你想让他来劝郡主姐姐?!这怕不合适吧?!这婚事虽然大家伙儿心照不宣,毕竟还没有正式颁旨。况且我那位二表哥最是爆炭脾气,吃不得一点儿亏的,他若知道这事儿,必定不再愿意这门亲事,不晓得还要闹出什么事儿呢,岂不是让郡主姐姐更为难堪?!”
“霜妹,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若他是个能体贴人意的温柔公子,师姐倒不免会撮合,既然你说他脾气不好,这件事自然就算了。郡主虽然对我们有成见,却也是有苦衷的,我们又怎么能在她伤口上撒盐呢?”
云若衡微微一笑。被透过云层的阳光一照,眼神悲悯,衣角拢金,好一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既如此,咱们在这儿瞎耽搁也做不成什么事,不如先行回都城,见了皇太后再想想办法。她老人家疼昌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指不定现在多心焦呢。况且郡主虽然误解了咱们,毕竟好姐妹一场,咱们可不能丢手不管,倒伤了往日的情分。”
×××
日升月落,云逐流水,一晃儿已经过了半月。
独孤栖白早安排着郡主殿下出了泽州,马不停蹄途径七八个大小城池,一路往都城奔去。这日晚霞灿烂,前头挡着一座顶高的山,听闻山上多狼,夜晚漫山遍野绿光点点,绕行的话小路崎岖难行,晚上行走是万万不妥的。独孤栖白便令车队暂停,明日白天再绕过去。
落脚地是华州,眼前附近店铺林立,招牌最老,菜品最齐全,楼阁最气派的是天香酒楼。一行人便浩浩荡荡驻扎进去,赏银子请在座的去别家吃酒,这整栋楼都被他们家包了。掌柜的并跑堂小二见这群人出手不凡,隐约官家做派,喜不自胜,忙打点厨房的都使出看家本领,一盘盘地道的华州菜流水似的端了出来,整个大堂菜香萦绕。扒着门口探头的小童咂摸着手指头,眼睛都不够看的,口水流一地。小二见了连忙把这群穷孩子轰出去。
郡主住在天字第一间。这是个雅致的房间,垂着湘妃竹帘。打开窗户一看,下面便是人影稀疏的大街,尤有不少归家的汉子一肩挑着干柴,一手擎着根黄澄澄的小糖人,肯定是给馋嘴的孩子预备的。还有一家三口逛街买东西,当爹的肩膀扛着小孩,娘子在那儿挑胭脂水粉,他就伸长了脖子看。偶尔两相望,低头笑一番。百般恩爱,千般柔情俱在其间。
郡主本来看得高兴,蓦地却伤感起来。
自己家那个捂不化的冰块,满脑子军国大事,平日对自己不理不睬。往日自己生了气和他吵架,他吵不过,骂一句“无理取闹”,便丢手就走,也不管自己趴床上哭地哽咽。
做朋友时便这样。等成了亲做夫妻还是这样。也不是关系不够铁,感情不够深厚,但就是换不来他的柔声细语,温柔体贴。估计他心里头还一直把她当成往昔并肩作战的朋友,够义气倒是够义气,钱财体面上从未叫她吃亏。谁敢惹她不开心,他即刻便起身替她报仇!可却从来没有这么其乐融融阖家温馨的时刻。
这次自己发了狠要断,他察觉出来了,才登时有些服软,赔笑脸想挽回她。到底还是他欠她恩情太多,好像觉得除了赔上自己一辈子,没什么可拿来弥补的。可要是搞到最后,他还不是真心爱她,那她回去干嘛?不如闲云野鹤孤身一人来得自在。
想着心事,不知道天就渐渐暗了。华灯初上,外头花楼一盏盏红灯笼点了起来,忽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
随即独孤栖白敲门进来说:“郡主,忠勇侯家的二儿子潘毅之来了,想见您。依栖白之见,他来势汹汹,您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