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风本以为郡主娘娘都是举止淑雅,堪称典范的那一类,直到遇上这位……
屋里那么大动静,外面自然吓得一拥而上。因此郡主殿下狗啃泥的造型被许多人在同一时间围观。
惊诧之余,易风并两个有主见的大丫鬟赶紧上前扶起郡主,七手八脚拉拉扯扯的。没凑上手的就呆立在那儿,最外围的是两三个还梳着抓髻的小丫头,年纪小不懂事,看见这新鲜事觉得有趣,竟忍不住清脆地笑了两声。
独孤栖白冷哼一声,淡淡扫了一眼。一容长脸蛋的年长丫鬟心里咯噔一下,忙用胳膊肘狠戳那俩丫头一下。这俩不是笨的,登时回过味来,小脸都吓得煞白,垂了手抖抖索索的,看都不敢再看郡主一眼。
花绿芜爬起来以后,两个膝盖都痛,看样子肯定磨破皮了。她从小耐摔打,倒也不在意。只那长毛狗还窝在窗台上,她心里实在吃不消。
要说怕狗也是怪她小时候太淘。花绿芜自个儿是记不清啦,据师父说,小时候他老人家曾抱养了一只小土狗,黄毛的,跟俩小徒弟养在一块儿。师兄乖觉,跟个女孩家儿似的文文静静。她就反着来,没事儿就揪人家小狗尾巴。小狗被揪急了,一口咬她胳膊上,刚扎了没多久的乳牙咬地那叫一个狠,直到现在还留着一个淡淡的疤痕呢。从此花绿芜见狗就怕。
花绿芜也顾不上揉摔疼的地方,先随手指人把小狗给抱出去,看那小祖宗出了屋才算松了一口气。
然后拍打拍打身上,扫了一眼众人。
她的目光瞟到哪里,哪里就低下一片人头。
不一会儿,屋里就没敢抬眼瞧的,静的掉根针都能听着脆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郡主丢了脸面,还不得在他们这群人身上找补回来?
花绿芜也有点儿臊得慌。这么大一人了,就这么摔了个狗啃泥,多不好意思啊。幸亏顶的是别人的脸。
就这样她也觉得尴尬,尤其不敢看独孤栖白。
刚才她是多么地正气凛然,疾言厉色,高贵冷傲的,这摔一下不打紧,可把里子面子全摔没了!
花绿芜琢磨着怎么开口比较能挽回形象,一时没说话,屋子里就静悄悄的。时间一久,门边站着的俩丫头撑不住了,忽然抖了下肩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重重跪下了。
这种情形先跪下两个,就跟推了麻将牌似的,恐慌情绪如瘟疫传染,呼啦啦立马接连跪了一屋。最后只剩下花绿芜跟独孤栖白还站着。
花绿芜见状倒笑了:“行啦,瞧把你们吓的。看这一屋子凄风苦雨哟!本宫不就是跌了一跤么,还能为这点儿小事把你们全咔嚓了?!都退下吧!跪了这一地黑压压的脑袋,看得本宫心烦。”
雷声大,雨点儿小,这……这就过去啦?!
众人没想到郡主这么慈性儿好说话,一时呆了,没敢起来。
独孤栖白诧异地看了花绿芜一眼,心想这郡主对下人倒挺豁达。要是自己家那几个姐姐妹妹遇到这种情形,必定会迁怒,非得挖一筐子眼珠不可。
——停……她们不会跌个狗啃泥……
“郡主饶了你们,还不赶紧谢恩?不过丑话说在前面,”独孤栖白慢慢扫了众丫鬟婆子一眼,蔚蓝的眼睛带着冷冰冰的肃杀之气:“想活命,就要有眼力劲儿。该记的要记住。不该记的,出了这个门就得忘了。要是外头风言风语,说的人割掉舌头,听的人刺聋耳朵,听见了么?!”
这小侏儒忒狠毒,众仆人吓得磕头如捣蒜,之后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全一窝蜂散了。
花绿芜瞅瞅独孤栖白,屋子里除了自己就是他,挡着的屏风也摔地上了。
——唉,这一地狼藉,正是她碎了一地的脸面啊……花绿芜挺惆怅。
“方才谢独孤公子帮衬。既然已经无事,独孤公子慢走,恕本宫不送!”再丢人也得装淡然,郡主装成没事儿人似的,道完谢,便语气不咸不淡地撵人。
“告辞!”独孤栖白躬了一下身,袍角子一摆,便踏步出去。
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那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独孤栖白脸上一僵。
——这女人,可真难伺候!
……
想立威却被扫了面子的花绿芜,没受坏心情的影响,第二天就蒙着轻纱到处逛园子。垂花门那儿严严把守着官兵,嘴上说的好听是保护郡主安全,实则至少存了一半的心思防范她逃跑。
花绿芜每每逛游到那儿就自动停止,转身再回来。这样十圈八圈转完,整个园子的角角落落都尽在眼底了。万一哪天暴露了身份,立马就能逃。她花绿芜别的本事不说,逃跑是专家。这项绝技可是经过官方认证,打小跟着罗钰被朝廷大军围追堵截历练出来的。
与此同时,独孤栖白事多压身,很忙很忙。忙着“找证据”拉太子一方的人下水,忙着搜集各个友好敌对势力的小辫子,越多越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谁都懂,他尤其信奉这个。给自己家多预备几条后路,才能进退有据,不至于全盘皆输。
他这人,做事狠心,又谨慎细致。万事先考虑输再考虑赢,保证不会赔本,所以国师大人才这么信任他。所谓开业容易守成难,有人能擅长一方面就该烧高香了,他则是个全才,两样全能做到,且还都能做好。
只是能者多劳,两日来独孤栖白每夜睡不足两个时辰,饭都来不及吃。花绿芜满脑门官司,前途未卜呢,却很想得开,整日吃喝玩乐逛园子。全太守府的人心都绷着,就她最轻松快乐。
独孤栖白累得要死要活,看见后心情很复杂。也说不上嫉妒,就觉着这郡主太善变,心好宽。前些日子和他说话咄咄逼人横眉立目乌眼鸡似的,这两天立马眉开眼笑。
就跟那天训他训地孙子似的,高贵凛然呢,接着就吧唧跌一跤。
他历来冷情冷性,觉得女人无非分两类。美女或丑女,聪明的或笨的,讲理的不讲理的。
这郡主却是个无属性的。说她聪明吧透着笨,说她讲理吧有时候又很不讲理,他真有些看不透她。
不过看她高兴的时候笑得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糯米牙,生机勃勃元气满满的,倒也……挺顺眼的。
独孤栖白办事快,第三天就准备妥当要启程了。
花绿芜一口答应,正说着话儿呢,忽然听说衡芜仙子与颜清霜拜访。
独孤栖白不动声色拧起了眉。早知道好戏开锣,许多人等着看这场大戏呢,郡主找到的消息肯定瞒不住。这云若衡的到来虽有些突兀,其实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云若衡常年走动宫中,素来和郡主亲厚,见面是一定的——因为拦也拦不住。只是郡主却一定不能让她带走的。
花绿芜眼珠微微一转。这衡芜仙子自称是昌乐郡主的手帕交,特亲密那种,分分钟拆穿自己的节奏啊。
郡主便拉下来脸:“不见!”
孤独栖白立即望了她一眼。湛蓝的眼眸波光流转,尽是诧异。
郡主伸手就摔了茶盅:“没见过割袍断义么?她已经不是本宫的好朋友了。”
独孤栖白半信半疑,试探道:“为何?”
“这与你有半文钱的关系么?本宫为何要与你说?!”郡主直接一句话堵回去。
独孤栖白被噎到脸色一白,心下气恼。不过他考虑的方面比郡主多,压住火不动声色道:“郡主不想见她,这么拦阻却是不管用的。云若衡是长公主的高徒,又是汝阳王的爱女,不比郡主的身份低。且郡主的命令传出去,她也不一定相信。云若衡一向对独孤家有偏见,到时候又要说是我们从中作梗,刻意拦阻。她若拔剑硬闯,闹的人尽皆知,反而不美。”
“好。既如此,本宫就见她一面。易风,你过来拉架屏风!”
又是屏风?你也不怕再跌个狗啃泥。独孤栖白想想那情形就浑身恶寒,要是郡主在云若衡面前也跌上一跤,站她旁边的自己都觉得丢人。
“屋里边边角角都给本宫察看仔细了,要是再有猫儿狗儿窝在窗台,不小心叫本宫看见一根狗毛,你们就等着卷铺盖吧!”
呵,还挺有自知之明。
如此便收拾妥当了。花绿芜藏身屏风后面嗑瓜子,独孤栖白老神在在立在旁边。花绿芜一斜眼,潜台词:你怎么不滚呢?
独孤栖白秒懂了。眉眼不动,淡淡道:“栖白在这里给郡主保驾护航。郡主是宫里出来的人,头顶着皇室的体面呢。”
这位也不客气,潜台词是你上回跌一跤就够丢份儿了,皇宫体面都给摔没了。看你这么不中用,我才勉为其难在这儿看着你呢。
花绿芜也秒懂了。含着葵花籽儿就狠狠磨牙。
磨牙磨一半儿,外面已经通传了,接着透过屏风看,影影绰绰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都是苗条婀娜的身影。
“妹妹,你可好?姐姐每日都在想你,你能平安归来,真是神佛保佑!”那声音轻轻柔柔,天上柔软的云朵一般,听得人心里就无端熨帖。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便道:“郡主姐姐,你怎么竖起屏风来了?咱们姐妹,何必这种虚礼?”说着话,那矮点儿的人影就上前,看样子想绕过来。花绿芜忙吐掉瓜子壳,斜睨独孤栖白一眼。
这小子识趣,起身就快步走出屏风,拦挡在颜清霜面前。
那边便叫了起来:“独孤栖白,你别仗着势大,就以为姑娘不敢惹你!郡主姐姐平白吃了这么多苦头,你们独孤家难辞其咎!要不是我们姐妹得到消息,你还准备把郡主姐姐藏多久?面前竖着架屏风,是你的主意罢!你遮遮掩掩想方设法阻拦我们姐妹和郡主姐姐相见,你安得什么心?哼,只是你忘了一句,纸包不住火,清水掩不了鱼!就算你费尽心机,也休想能把独孤家的丑行遮过去!”
“姑娘来者是客,还请谨遵作客的礼数。独孤家有罪没罪,上有皇上裁决,下有大理寺审判,还轮不到姑娘在这儿说。且一应待客全由郡主做主,今日郡主不发话儿,你们休想前进一步!”
呛啷啷脆响,宝剑出鞘的声音,便影影绰绰看见颜清霜遥指着独孤栖白道:“你这个小矮子,姑娘怕你不成!想一语定天下,一言定乾坤,先和姑娘比划了再说!”
当着癞子不说秃头,当着侏儒不说矮子。刚见面就撕破脸皮恶语相向,可见太子与二皇子针锋相对的程度,怕只能不死不休了。
外头云若衡又柔声说道:“霜妹性子急如烈火,言辞不当的地方还请见谅。不过独孤公子问心无愧的话,又何惧我们姐妹和昌乐妹妹见面详谈呢?公道自在人心,有些错事遮掩是遮掩不来的,昌乐妹妹吃了亏,我这个当姐姐的自然不能不管。独孤公子真为家族着想,不如开诚布公,诚心认错及时弥补,方是正道!”
话音刚落,花绿芜一把瓜子又扔回了描花缠枝子果盘。对外头扬声冷笑道:“云仙子把话说清楚,独孤家做什么错事了,为何要对本宫进行弥补?!独孤栖白说的没错,这屏风就是本宫让人拉来的,云仙子有什么意见么?!”
这话一出,外头俱是静默,连独孤栖白都没想到。
这郡主……摔坏脑壳站错队了吧?
“郡主姐姐,你怎么分不清亲疏远近了?!是不是这小矮子暗中挟持你,逼你这么说的?!姐姐你千万别被他骗了,今日我和师姐来,就是救你的!姐姐你也莫怕,你受了委屈,我们自然会禀报皇上,求皇上皇后替你做主!任独孤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还大不过皇上吧,哼!”
独孤栖白立即道:“颜姑娘这话诛心!我独孤家向来忠心耿耿,对皇上对白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谁不知道秋后姑娘就要作太子侧妃,这话要是让人听了,还以为是太子授意的呢!只是挑拨君主与重臣的关系……哼,说着容易,听起来可不太好听!也不知太子殿下在这个时候,是否愿意担当这个恶名!”
“孤独栖白,你,你胡说八道!”
云若衡也忙着帮腔:“独孤公子慎言,这番无端揣测太子殿下,未免荒谬!”
独孤栖白冷笑道:“彼此彼此。原话奉还!也请两位姑娘不要无端揣测我独孤家。”
外面不过三言两语,已经夹枪带棒来往了数回。
云若衡心想见到郡主才最要紧,遂不再和独孤栖白理论,转过头来柔声说:“昌乐妹妹不愿意见我们姐妹,是不是听了什么谣言?咱们姊妹皇宫初遇,从小玩到大这么些年,姐姐是什么人,想必妹妹是清楚的。这次妹妹出了事,姐姐听了后心急如焚,牵肠挂肚的,从都城一路赶来泽州。跟清霜师妹一起把泽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心里头惦记着妹妹,吃不好睡不好的,好容易今儿听说了妹妹的消息,就立马不停歇赶来。”
“哪怕姐姐哪里有错处呢,妹妹今日好歹让姐姐见一面,好安姐姐的心。妹妹命苦,遭遇了这种事儿,也莫讳疾忌医,天理公道摆在那儿呢,姐姐必帮妹妹讨回来说法!”
“本宫遭遇了什么事儿要讳疾忌医?云姑娘说话别说半截呀,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本宫就坐在这儿等着听呢!”
云若衡被噎地说不住话来,当着正主儿,这尴尬话可怎么说。
屋里又静悄悄地半天。
颜清霜心直口快,忍不住跺了跺脚:“哎呀,郡主姐姐你怎么和我们拧上了?!你这不是为难师姐么?她为你好,怕伤着你颜面,你还非得大庭广众逼她说,你,唉!你今天怎么尽分不清亲疏好歹了呢?也不知这小矮子给你灌了什么迷药?!”
她是赌气说两句。花绿芜闻言立刻起身,咣当踹了屏风一脚!
她踹的角度特别巧妙,发出声音很大,屏风却还立的稳稳的。她这一发火,外面的都吓一跳!颜清霜便讪讪闭嘴了。
“本宫究竟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要你们遮遮掩掩,怕伤着颜面!你们是亲眼看着了,还是亲耳听着了?!说话做事要拿出铁板钉钉的证据来,无凭无据非得把本宫置在风尖浪口,还敢在本宫面前妄言什么好姐妹?!”
“且在本宫面前不敢说,怕伤着本宫颜面。在外人面前却恨不得说十句提十句!本宫倒成了新鲜话题,成了给爷们解闷的了!”
那两人顿时脸上青黑赤红,独孤栖白抿唇一笑,拱手道:“郡主是个明白人!”
云若衡纤手紧紧攥着袖子:“妹子,话不是这么说,姐姐知道你受委屈了,也怕人说,可这事儿真不是装没事儿就能过去的。也许你现在埋怨姐姐,姐姐也不怪你。姐姐和清霜真的只是一片好心,等你日后冷静了,你会看明白的。”
“别,用不着以后,本宫现在就看明白了!云姑娘,不瞒你说,本宫也曾上过东海侯的行船。所以你和他说过什么话,本宫已经都知晓了。本宫可真是心寒!总之一句话,本宫没那福气做你妹妹,你也别在本宫面前自称姐姐,咱们俩虽说都曾住在皇宫,却还真没好到那份上。”
花绿芜是有感而发。当初偷听云若衡和罗钰谈话的时候,她就觉得这女人不太厚道。你要真把昌乐郡主当妹妹,怎会随便和另一个男人说她被人糟蹋了呢。这本是昌乐的私密事,尤其还未出阁的姑娘,最重清誉。谁愿意别人替自己揭了疮疤,再展开给不相干的人看呢?
——只说她丢了,因撞破独孤家什么秘密,遭到追杀不也行么?所谓隐恶扬善,连没念过书的老百姓都懂替亲人朋友遮掩一二,她云若衡仙子学富五车,游走宫廷江湖多年,最是长袖善舞,怎会连这点儿都想不到呢?
不过是急着置独孤家于死地罢了!替他们牢牢钉上一个大罪名,也就不管昌乐的死活了。
况且后来听师兄说,昌乐郡主和独孤墨白清清白白,云若衡没有确切证据就随便给人下结论,简直误导舆论,置她口中的好妹妹万劫不复!这种好姐妹还留着过年么?
她今日就顶着昌乐郡主的脸呲巴姓云的一顿,不算替天行道也算是日行一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