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锦端过药碗,看着黑漆漆的药汤,内心仍有一丝犹豫。
一旁的小侍看出他的犹豫,往他腹部看了眼,忍不住劝道:“殿下,这药苦,要不别喝了,您再好好想想。”
敖锦想是找到了理由,忙把药碗放回了托盘中,“这药闻着就苦,我……”
他忽然噤了声。
眼睛直勾勾望向一个方向。
小侍疑惑地看去,惊呼了一声。
——窗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黑衣蒙面人。
小侍看了眼自己家殿下,见他双唇紧抿,忽然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连忙捂住嘴,脚步轻轻地出了门。
房门一关,敖锦回了神。
他看着贾斯,贾斯也看着他,一个对视后,两人都看向那一碗漆黑的药。
喝?还是不喝?
拦?还是不拦?
两人脑子里都在纠结。
敖锦最先想明白,将那药再一次端到手里,动作缓慢地,往嘴边送。
贾斯往前走了一步,手也伸出去了,却又死死停在了那里。
敖锦余光扫见,心里自嘲一声,再没有一丝犹豫,仰头将药喝了下去。
假情假意里来的孩子,何必生下来,日日看着,让自己回忆那些难堪的过往。
那老大夫拿了金子,用的药也猛,敖锦喝完药,不到半刻钟,就疼得在榻上缩成了一团。
贾斯走到榻边,才伸出手,满头冷汗的敖锦就砸过去一样东西。
“滚出去!”
那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贾斯低头看去,并不陌生。
——是敖锦要去的定情信物。
敖锦给她的那一块玉佩,如今还躺在南城杏花巷的那一间小屋子里。
猛然间,贾斯就明白了,敖锦不要这个孩子的原因。
他爱她,所以哪怕是一块不值钱的破烂玉佩,他也日日贴身佩戴着。
她不爱他,所以即便他给她的,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她也一直都丢放在一边,没有一丝珍惜。
就如同对他的心意。
“唔……”
敖锦疼得滚到床榻角落里,发现自己叫出声后,立刻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贾斯瞧见了,一瞬明白他的要强,往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陛下把我给你了,我不会再离开你,我就在门外。”
贾斯出了门,反靠在门上。
只隔着一道门,敖锦的痛苦闷哼,包括喘气声,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场折磨持续了半个时辰。
屋里忽然一点声音都没了。
贾斯打开门快步走到榻前,只见敖锦已经晕了过去,而床榻上全都是血。
那个孩子打掉了。
敖锦没等养好身体,就搬去景山行宫,贾斯也暗中跟着,没有露面。
他现在不想看到她,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有些细伤需要时间疗愈。
秋去冬来,寒来暑往。
一转眼,敖锦在行宫住了一年。
贾斯四个月前,已经可以上桌子,和他一起用膳了,偶尔也会陪睡觉。
——单纯睡觉。
那日在宫里,皇帝和贾斯说了一个秘密。
敖锦九岁的时候,被自小照顾他的宫人,也是他最信任的小哥哥,丢进冷宫中的枯水井里,在里面待了三天。
而救他出来的,就是贾斯。
没人知道敖锦在枯水井里的,那三天里,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反正自那以后,他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他的生父,他的母皇,他的亲姐姐,他都永远带着警惕和怀疑。
虽然贾斯是救他出来的人,但他太畏惧那段记忆,连带着救他的人,过了这么多年,他也忘得一干二净。
同样,贾斯也不记得这件事。
还是皇帝提醒后,贾斯想了好几天,才想起来曾经在宫里救过一个人。
她以为就是个小宫人,把人救出来,引来巡逻的侍卫后,就走了。
完全没记在心上。
皇帝选择贾斯,让她去接近敖锦,就是赌敖锦还记得她,对她有所不同。
皇帝这一把是赢了,但她也彻彻底底,失去了她唯一的弟弟。
……
敖锦让贾斯上床后,贾斯找到机会,就把皇帝说的那些,都告诉了他。
那晚敖锦捧着贾斯的脸,搓圆又捏扁,玩了好一会儿,在她脸上亲了亲。
那个人是贾斯,他很高兴。
他也曾想过,如果他活着,就必须信任一个人,只可能是当年如神灵一般,降落在他面前,救他出地狱的人。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他再也没法相信她了。
敖锦并不是恨贾斯。
先皇去世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敖锦。
敖锦曾经是只软绵绵的兔子,九岁遭那一劫后,性情大变。
变得满身尖刺,不近人情——可他其实是用嚣张跋扈做盔甲,保护自己。
先皇知道,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敖锦,实际上比任何人都需要被保护。
她只信得过自己的太女。
而且那人是敖锦的亲姐姐。
先皇临终前,拉着敖锦的手,苦口婆心,劝他向他的皇姐敞开心扉。
人活一世,若没有一个可信任,可依靠的人,如独木难支,终会断裂。
敖锦谁也不信,不肯答应。
先皇就给了他一幅画,让他暗中找人透露给太女,他得了一幅藏宝图。
二人以此做赌局。
先皇笃定她的太女,既然都坐了皇位,就绝不会为了一幅不知真假的藏宝图,对她的亲弟弟下手。
敖锦却赌,他的皇姐若知道他手上有一幅藏宝图,定会想方设法来夺取。
敖锦从来都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身边人的心思。
那场赌局是他赢了,但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开心了。
他想过很多种,皇姐来抢藏宝图的方法,独独没预料到,她会让自己的暗卫,以一个假身份,来到他的身边。
身份,名字,感情……揭开外表裹着的糖衣后,那下面全是砒霜和刀子。
刚来行宫时,敖锦整夜整夜的不睡觉。
他不敢睡,他一闭上眼,就会看到被他打掉的孩子,看到南城杏花巷小院子里,蠢兮兮向贾斯献身求欢的自己。
心脏疼得要裂开,眼泪却掉不下来,反而是胃里一阵阵的作呕。
多恶心。
金尊玉贵的顺宜卿主,竟然是个草包,随便哄两句,就能和女人滚上床。
在贾斯心里,当时缠着她不放,赤身裸体放荡不堪的他,只怕比欢楼里那些千人枕万人睡的男子,还要下贱些。
敖锦几乎要被脑子里的各种怀疑、揣测,给活活逼成了疯子。
贾斯日日陪着他,守着他。
在他每一次钻牛角尖,疯狂捶打自己的头时,她就会现身,强硬地将他抱进怀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
“我从未看轻殿下。”
她连一句‘我是喜欢殿下的’,都不敢说出口——
她怎么敢说出口,从始至终,哪怕动了心,她也没想过,不再听从主人的命令,不再去管那个任务。
暗卫是杀人刀。
绝不能有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