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梨让您担心了。”姜梨哽咽,小脸上满是眼泪。
老夫人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我真怕等不到你啊……”
老人半黑的发已然全白,像一堆雪倒在上面,还有微勾的脊背,无一处不显出苍老。
最要姜梨命的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原来多炯亮,连她藏着的手背上的伤口都能看出的啊。
短短时日,天差地别。
“……祖母,事到如今,有些事阿梨必须要向您坦白了。”她沉吸一口气,止住翻腾的泪意。
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然没有瞒的必要。
大不了,祖孙死在一块儿就是。
老夫人的手猛然一抖。
“其实当初我坚持要来京都,是因为……”
往日所有以一种绝对轻柔的声音说出来。
老夫人的身子逐渐僵硬,被蜡泥封住似的。
“对不起祖母。”姜梨伏跪着,久久不起,“阿梨……早就不是您眼中纯稚的孙女。”
“从我清醒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变了。我做过太多坏事,甚至还连累了周妈妈,松枝,还有您……”
“我对不起您!”
老夫人混浊的老眼流出泪,她怔怔望着虚空,忽然痛哭失声。
“这是老天没长眼啊……”
“我们姜家乐善好施,从不曾做坏事。就因为挡了当官的道,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我拜了几十年的佛,就拜出这么个结果吗?!”
姜梨脊背深躬,按在地上的手缓缓握成拳,那双手在颤抖,在拼命压抑着满腔激荡的恨。
“阿梨!”
老夫人突然摸找姜梨,眼看就要翻下床,姜梨忙膝行上前,握住她的手,“祖母您说,您要如何骂我打我,阿梨绝不反抗!”
“我的乖孙,祖母心疼你还来不及,怎还舍得骂你打你。”
老夫人揽她进怀里,摸索着替她擦眼泪。
“都是那群恶鬼的错!是他们害了你爹娘,害了你!否则……我阿梨现在还不知过得有多自在,哪里需要小小年纪就承受这些!”
姜梨微怔,旋即伏到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悬远远瞧着,心疼得一抽一抽。
即便建阳茶改不是他的主意,可他终究姓陆,吃陆家的米,用陆家的银子长大。
他感到恐惧,恐惧这样的伤害,如何才能抚平。
他亦害怕,害怕终于抚不平。
“阿梨,你要做什么就去做!”老夫人空寂寂的眼望向她,“你自小随你父亲,聪明、有主见,不像祖母,懦弱、无能,还无知。”
“祖母!”
老夫人摇头,满面是痛,“我何尝不知你爹娘的死有问题,可我没有能力去弄清楚真相。我只想着把你安稳带大,看你嫁个好人家,后半生平平安安。”
“为人母,祖母不够好。”
“可我知道,你不一样,你自小同其他姑娘就不一样。你有血性、有韧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便我能拦得了你一时,也拦不住你一世。”
“等我撒手人寰,你仍然会去做你想做的。”
“既如此,那便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去做。也好过……好过我日日惦念,怕死……也不能瞑目。”
姜梨闭眼,眼泪珠串一样往下掉。
她紧紧抱住老夫人,亦被对方紧紧抱住。
陆悬望着,忽然转身出了去。
阿梨不会想这个时候他还在的。
一直到后半夜,姜梨才轻手轻脚地出来。
陆悬负手站在栏杆处看着外头无垠夜色。
听到动静,立马转过身。
小桃蹲在墙角打瞌睡,亦被惊醒,她噌地站起来,惴惴不安地瞥看姜梨。
“祖母说她躲在密道里,躲了很长时间,是你救了她?”姜梨望着小桃。
小桃有些羞怯,“奴婢……奴婢瞧见有许多蒙面人进了巷子,听到刀剑声,心里……害怕,没敢进去,直到人都走了,才悄悄进去的。”
似乎是想到当时的场景,她眸中还带着惊恐,“院子里好多尸体,房子着火了。奴婢在后院找到……找到松枝姑娘,她满身是血,已经快不行了,手往芭蕉树下的大石头那儿指,说老夫人藏在下面,奴婢就……”
姜梨闭眼,垂在身侧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她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情形。
那些人一窝蜂冲进院子,陈安他们拼死抵抗,松枝眼看情况不对,拉着祖母往后院躲。
有两条密道的,一个在书架后,一个在石头缝下。
那傻丫头一定是不想泄露她的房间与外院相通的秘密,所以才选择石头下的。
至于她自己,为了封住洞口,必须得留下来。
怎么这么傻?
从前逗她说傻,怎么关键时候就真的犯傻!
什么名声秘密能比得上命重要?!
若能换她的命,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闺中私会男人,又怎么样?!
“阿梨……”陆悬站到她身后,轻唤了声。
姜梨睁开眼看向小桃,微微弯唇,“谢谢你。”
她知道这个小丫头自从周妈妈死后,一直在巷子周围徘徊。
她赶过很多回,直到清明祭奠周妈妈时,小丫头提醒她,后来才放任没管。
没想到,这回竟是她救了祖母。
世间的因缘当真奇妙。
小桃受宠若惊,忙摆手,“奴婢不敢当,奴婢……应该的。”
周妈妈特地炖汤给她补,还为救她而死。
她打小被卖身成奴,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她无以为报的。
“你可愿留在我祖母身边照顾?”
“愿意,奴婢愿意的!”小桃重重点头。
反正她已经无家可归,能照顾老夫人赎罪,她千百个情愿。
姜梨低“嗯”了声,“那往后便麻烦你了。”
说完抬步朝楼梯走去。
小桃拧着手指,抿唇笑看她背影。
却忽觉旁侧有一道逼人的视线,一抬头,见陆悬正神色凉凉看着她,心里一抽,忙低头转身跑进屋子里。
陆悬心里颇不快活,一个小婢女,作什么羞答答地看着姜梨。
“哥哥,过来。”
轻轻软软的声音自楼梯上传来。
陆悬大步跟上去,拥住她肩背,“怎么了?”
姜梨抬头,竟冲他笑了笑。
陆悬有些痴地望着,许久无法回神。
*
九月的山上,清晨,雾气笼罩。
早起扫地的小沙弥脑袋尚未清醒,拖着扫把往寺庙前庭去。
雾太重,沙弥光顾着打哈欠没留意脚下,忽被什么绊得扑倒,连带着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地往下掉。
小沙弥吓得魂飞魄散,缓了好一会儿,才斜着眼睛看过去,竟是一只宝箱倾倒在地,里头金银珠宝洒下许多,黄的金子、红的珊瑚、绿的翡翠……
沙弥呆住,这时才抬头看去,竟见浓雾底下,模模糊糊似摆了满庭院的宝箱。
他好奇心起,试着去开那些箱子,入目的刹那,眼都直了。
全是宝贝,太多太多的宝贝了。
及至雾气散去,满寺的和尚全都聚到前庭,熙熙攘攘嘈杂一片。
“这……这是何意?”有小和尚指向当中唯一一只贴了白封条的大箱子。
只见那封条上面用朱笔写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老方丈须眉紧拢,“打开吧。”
小和尚伸手去揭封条,触到红字,他下意识地凑到鼻尖轻嗅了下,登时脸色大变,“血……是血!”
众人看向箱子的目光不由带上警惕。
“阿弥陀佛。”老方丈宣了句佛号,沉声道:“打开。”
小和尚抖着手撕掉封条,再一点一点打开盖子,随着里面露出的东西越来越多,和尚眼睛越睁越大,直到完全打开时,猛然暴睁,下一瞬直接软倒在地。
那箱子里摆放着的竟是一具新鲜的尸体!
双手合十,结跏趺坐,脖颈处有血滴滴答答不停往下落。
“是……是空觉禅师!”有人惊叫出声。
所有人都骇住,私语惊呼声此起彼伏。
“快看,他掌心有东西!”
众人目光又落到尸体合十的双手中,果然,两手中间确实夹了张纸。
有人壮着胆子去抽,然而,只这么微微一个动静,那尸体的头颅忽然噗通一声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到一沙弥脚下。
沙弥目瞪口呆地看着,下一瞬尖叫着当场晕厥,引得周遭又是一片混乱。
“安静。”老方丈抬手,声音沉稳,众人的心才勉强定下来。
老方丈接过纸张,随着上面的字一列又一列显露,他的面色逐渐沉凝。
开宝寺的活菩萨——空觉大师表面慈悲,背地里丧尽天良,敛尽天下财宝的事,很快传遍京都。
大理寺的官员更是早一步得了密信,重兵持械直接围了开宝寺。
翌日,内阁首辅陆修元同时被御史台、大理寺数十人共同参奏,罪行包庇亲子,利用职权大肆敛财,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有空觉按下手印的供词为证。
不仅如此,连带着翻起半个月前,御史台张钧参其的十宗罪。
还有张钧贬谪途中被刺身亡,亦与他脱不了关系。
这群人死跪,请求皇上对其罢官抄家,严惩陆修元及其党羽。
但亦有陆党官员严词反驳。
一时间,垂拱殿内,陆党同倒陆党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皇上“无可奈何”,只得望向陆修元,“朕素知陆阁老清廉,一心为公。只是眼下空觉禅师那封供词确实令人为难,加上开宝寺挖出来的宝物,若不查清,恐难消天下人心中疑惑,亦对阁老的名声有损。”
话锋一转,接着道:“不如……阁老就先行在宫中暂住。待查明真相后,朕一定昭示天下,还阁老清白。”
话说得漂亮,实则就是变相软禁。
倒陆党心下暗喜,想着皇上已经动了铲除之心。
太子更甚。
他想到画舫之上姜梨那张绝美的脸。
“过段时日,我再送殿下一份礼,保准让皇上对陆修元不再信任。”
半个月前死了个张钧,皇上虽什么都没说,但想来当时已经有心动他。
紧接着又出了这一桩,士可忍孰不可忍,皇上果然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