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我想喝水。”她含糊道,往旁边推了推。
却发现推了个空,于是揉着眼睛坐起身,往床榻上一看,果然没人,看窗外天色还是黑的。
趿鞋下榻,她拉开门,朝外轻唤了声,“夫君?”
小院子里无人应声。
这么晚,去哪儿呢?
正疑惑,对面黑黝黝的书房隐约传来细微的呻吟声。
一瞬间,姜梨想到什么,心脏紧缩了下,小脸一沉,毫不迟疑地抬步走下石阶,穿过院子,站到书房门口。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里头声音顿消。
姜梨手指蜷了蜷,一把推开门,月光照进去,霎时照清男人惨白的脸,
“……阿梨。”
陆悬撑着桌子站起身,然而脑子里无数尖锥在刺,疼得他身形剧烈晃动,方踏出一步,就踉跄着摔跪到地上。
“夫君!”姜梨回过神,连忙跑过去,“怎么了?你怎么了?!”
神经被拉来扯去,陆悬浑身颤抖,他咬紧牙,挤出一抹极其虚弱的笑,“没事,哥哥头……有点疼。”
刚说完,一阵更猛烈的刺痛山崩海啸般压来,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痉挛。
姜梨连忙扑到桌案上,抽出火折子点燃蜡烛,转头再看的时候,整个人被震惊住。
男人浑身是汗,眼眶大睁,眼中暴开无数血点,晕红一片,太阳穴和脖颈处的青筋条条鼓起,突突直跳,像要蹦出来似的,看上去极其可怖。
姜梨心神皆颤,半跪到他身前,想安抚他又不知如何去做。
她红着眼,“怎么会这样?夫君,告诉阿梨该怎么做,怎么样你才好受一点?”
一滴眼泪顺着她雪白的脸颊滑下来,毫无预兆。
陆悬望着,脑子里叫嚣的妖怪被刺到般,竟缓缓缩回尖利的爪子。
阿梨这是……为自己哭了?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尽管身体还饱受折磨,心却似被泡在暖泉里,他不受控制地开始激荡。
一把将人拉到怀里,陆悬用尽全部力气抱住她。
肉体在地狱炙烤,他却感到神魂在飞扬。
阿梨为他哭了,她开始心疼他了。
原本以为一辈子都等不到这一天的!
“夫君,阿梨要怎么做?”姜梨抽噎不停。
陆悬大掌按住她脑袋,下巴搭在她纤细的肩上,嘶哑出声,“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阿梨抱着我就够了。”
只要她陪着,再痛的折磨,他都能咬牙撑下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悬终于缓过来。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发作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先前每一次都避开姜梨,他没料到今夜她会找过来。
更没料到,会看到她为他掉眼泪。
他真的爱极了她为他哭泣,为他着急的样子。
值得了,这些痛苦都值得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姜梨扶着人坐起,盯着他的眼睛质问:“别再告诉我是头疾,若是这样的头疾,那这天下还不知有多少人要痛死。”
陆悬抱着人坐到怀里,替她擦掉眼泪,“之前被个坏蛋下了毒药,有后遗症而已,要不了命的。”
“哪个坏蛋?!捉到他,把他宰了!”姜梨气声大叱。
陆悬抿唇笑,“那恐怕不行,她已经补偿我了,我便不能再要求更多。”
“什么补偿?什么补偿能比夫君的身体重要?”
“对,比我的身体重要太多。”
“!!”
“别生气,以后慢慢就不会再痛了……”
……
重阳节这日,整个桃源镇满城都是花香,就连男男女女的发髻上都有。
采茱萸、菊蕊插鬓髻,可除恶疾、御乍寒。
从白日里开始,便有人开始设糕点酒品,演出戏曲,祭祀名医,或有登高台观远山,扫除尘气。
到晚上,还有菊灯会,也就是张灯看菊。
“夫君,快帮我看看哪一朵好看?”
一会儿要出去看菊灯,姜梨正对着铜镜左顾右盼地簪菊。
“阿梨生得天仙样儿,哪一朵都是锦上添花。”说是这么说,陆悬仍是走到近旁,在一堆姹紫嫣红的菊花中认真帮她挑拣着。
“这个,颜色鲜艳,最衬阿梨肌肤。”
须臾,他拈出一朵赤菊,小心翼翼插入姜梨高笼的发髻边,而后凑到她脸颊上吻了下,“花枝斜映脸边霞,夫人比花儿还娇……”
姜梨嗔他一眼,自己看过去,也觉得不错。
正要站起身去换衣裳,陆悬拉住她,勾着她的手指纠缠,“郎插花,妾插花,花影双双映鬓鸦。夫人,该轮到你替为夫簪花了。”
姜梨手指酥麻,想了想,果然走回去,在一堆花中挑了同样的赤菊,让陆悬矮下身,插在玉簪旁。
陆悬把人拥在怀里看向铜镜,里头映出两张同样出众的容貌,一高大一娇小,天生的一对,神仙眷侣样儿。
“只愿余生同夫人……笑语盈盈共年华。”
“嗯。”
*
鱼鱿、羊皮、扇子、宝塔、花果、鸟禽……一盏又一盏五彩斑斓的花灯。
姜梨抱着陆悬的胳膊,走在街上,一只又一只地点过去。
花灯之下,摆着各式菊花,鲜嫩花瓣掩映在花灯下,蒙着一层朦胧的光,柔美至极,还有花香萦绕左右,如同走在仙境中。
“夫君,这株好看。”
“夫君,那株也好看!”
“夫君,怎么都这么好看……”
……
陆悬一条胳膊任她抱着,另一只手自身前探过去揉捏她的小手,全副身心都在她身上,哪里还顾得着看花。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点头称赞她眼光好。
姜梨才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喜滋滋地左右探望。
待遇到前方拥堵处,推着陆悬挤进去。
一眼瞧见,见一高台上用菊花拼成泛菊会三个大字,下面结菊为篱,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各持一壶酒穿而赏之,与此同时载酒赋诗,输者罚饮一大口,连输三回,即得下台,赢者得桑落酒一坛。
这彩头自然不值几个银钱,主要是能在底下姑娘们面前露脸,因而倒是有不少男子跃跃欲试。
“夫君,你也上去玩玩儿。”姜梨想看陆悬的热闹。
陆悬摇头。
他一向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风头,何况,他不放心姜梨一个人在下面。
“去嘛,阿梨想看。”姜梨巴着他胳膊晃。
陆悬抿紧唇,一言不发。
“夫君~”姜梨声音拉得老长。
陆悬心脏蜷了蜷,仍是没说话。
姜梨眼珠子一转,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就见陆悬耳尖红了红,半晌睨向她,“当真?”
“谁说话不算数,谁是小狗!”
陆悬默了瞬,道:“那你不准乱动,就在这儿等我。”
姜梨重重点头,“好!”
于是,陆悬就被她那个承诺引诱着上了台。
左右不过一盏茶的事,他想一直盯着她就是。
过了今夜,明日他们就去江都,从此以后,他们相依为命,谁也无法分开。
后来无数次回想,他都恨到吐血,恨自己为什么要上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从天堂掉进地狱。
姜梨笑眯了桃花眼,看台上风姿卓绝的男人不疾不徐,毫无停顿地念着诗句。
左右望望,不知有多少姑娘红着脸朝陆悬抛媚眼、递春波。
可惜了,他是我夫君,他爱我爱得不行。姜梨翘起嘴,得意地想。
正从旁侧收回目光,却见不远处,有个年轻摊贩正攀着梯子往架子上挂花灯,不知为何身子一斜,他自己抱着梯子堪堪站稳,花灯掉下去,砸到地上,堆放满地的灯瞬间点燃。
那火窜得飞快,沿着架子往上蛇行,摊贩吓得左右躲闪,然而很快,身上的衣服被撩着,他嘶声尖叫。
以他为中心,周围的人纷纷四退逃窜,有人提了桶水往上浇,有人拿衣裳扑救……
陆悬站在台上,自然瞧见了,他迅速侧目看向姜梨,却发现前一息还站在那儿的人,已然不见。
心脏扑通狂跳,溺水一般。
他飞奔下台,挤开人群,嘶声大喊:“阿梨!”
这边的人也意识到着火了,退潮般往后涌。
陆悬四处扫视,慌得冷汗如雨下。
阿梨,不要吓哥哥。
“阿梨!”
“阿梨!!”
周遭所有人都感受到男人的惊慌,有的甚至跟着喊“阿梨”,试图帮他找人。
陆悬拨开人群,乱到失措的目光猛地一顿。
就见那火光前,一道纤细背影静静站着。
年轻摊贩已经掉到地上,浑身是火,痛苦地哀嚎,有人不停在扑打,试图救他。
陆悬牙关打颤,腿脚发软。
他在害怕,他甚至不敢上前一步。
“阿梨。”轻到要飘散在空中的声音,生怕惊醒眼前人似的。
那道身影却听见了,她缓缓转过身。
潭底黑石子一样的眸子,幽寂、沉静,毫无感情。
陆悬瞳孔都开始颤抖,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来气,要死掉一般。
直到姜梨伸手,从发髻上扯下那朵他傍晚时,亲自帮她簪上的赤菊,随手扔在地上,陆悬知道,
他的美梦……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