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本的计划,司锦程是想让女儿以招工名义返回城市,在北城托关系,弄个工作名额至少也要一千多块钱。
他手头没这么多钱,家庭日常开销大,他会尽量让孩子们能享受更好的物质生活,就没攒下什么钱。
进入70年代以后,政策放松,允许知青考试、病退、顶职、工农兵学员等各种各样名义返回城市。
为了回城,许多人想办法钻空子,用的最多就是“病退”,有造假的,有不惜采用极端方式残害身体的。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两年以上,回城就不容易遭谴责指摘。
他很想给女儿找份好工作,能坐办公室的文职工作。夏季高温厂房车间有多闷热,他最清楚,私心是不想让女儿去吃这个苦。
但是没办法,好工作实在难找,得先让女儿从农村回来。
这一年多节衣缩食,司锦程才勉强攒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再借借,东拼西凑,能凑出份买工作的钱。
明年就能让女儿回来了。
万万没想到女儿竟然在农村出了事,司锦程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打算带女儿回家,直接让她接替自己的班。
可是她不想回家。
她现在这个死心眼的样子,讲道理也不听。非要跟他拧着来,一说就揭伤疤,拆他台。
司锦程难堪极了,心里既痛苦又凄楚,拿女儿是真没办法。
就来挑女婿的刺。
先问他家庭情况,女儿提前说过他的身世,跟村里人说的不一样。在村里人眼中,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
司锦程没有露出嫌恶冷脸,相反,他十分慈祥,态度亲切,说话的语气很和善,却暗藏机锋。
“你养母花钱把你偷买回来的,待你很不好,经常打骂你,你心里肯定很难受。你现在还恨你养母吗?”
“叔叔,不瞒你说,从小到大她一直骂我是没人要的野种,我明明是被她花钱偷着替换的孩子,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是挺恨她的……”
司锦程目光犀利道:“怪不得我听村里有人说你八岁就把你养母的儿子推到河里,原来是旧仇加旧怨啊。”
梁津生坦然直视他:“叔叔,不瞒你说,我打过他很多次,有一次把他打到满嘴是血。但我从来没有推他下河。”
“除了到处游逛混日子,看你这块头,平时肯定也没少打架。”
梁津生秉实相告,没有隐瞒。
“我12岁就被赶出去了,跟着一个地主成分的老汉侯宝贵四处收废品,他会给我饭吃。主要是收橘子皮、鸡毛鸭毛,树上的知了壳,烂棉絮旧鞋底,废铜烂铁。人若太善,必被人欺。我们被抢过好几回,衣服裤子鞋子都被人扒走了。”
难怪这小子身上有股野性,司锦程挑了挑眉,追问:“那你有偷过抢过吗?”
“人不欺我,我不欺人。没钱吃饭,我就去荒地里挖野菜,到河里捞鱼,摸点螺蛳吃,运气好进山能逮着野鸡野兔子。我什么都吃过,老鼠,蛇,蚂蚱知了。”
“侯宝贵已经去农场改造了,这房子是我在住,我的成分绝对没有问题,叔叔,如果您不相信,可以去大队、公社、公安局咨询。”
梁津生去看过老侯叔,他和农场里面的老人相处得很不错,不想出来。因为一旦出来,因为成分问题,在村里铁定会经常挨欺。
“一个人说你不好,可能是你俩有矛盾,一群人说你不好,那你这人就有问题了。”
司锦程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地问道:“你觉得,自己有没有问题?”
司遥在旁耐心地倾听,并不插言。终于,她忍不了,猛然蹙眉开口:“父亲,你这问得也太难为人了!”
为了不让父亲继续咄咄逼人,要说就索性说得清楚点。
“我告诉你吧,父亲,我把外公舅舅的事都已经跟他说过了,我是资本家的后代。”
司锦程听了,脑子当时就是“嗡”的一声震响,两眼发黑,全身哆嗦着站起来,急声道:“你,你怎么——”
这无疑是将把柄递到对方手中,一辈子都将被对方拿捏。
司锦程心下大急,思绪飞转,旋即狠下心来挥起手打女儿,必须得打,不然收不了场。
梁津生迅速将司遥拉开。
“叔叔,你别生气,她在胡说,我没有信过。”
“你给我让开!”
司锦程指着女儿骂道:“你为了一个野小子,什么谎话都能说出来。满脑子都是稻草,你还资本家的后代?编也不会编点好的,给自己找死路!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蠢的女儿!”
冷呵一声骂完,又骂梁津生:“你和我女儿瞒着我不声不响结了婚,早早就生了孩子。我没打你,还能坐下来和你说话,完全是看着我女儿面子上。问你几句话,你就受不了,我都还说到正题上呢。”
“不是这样的,叔叔,我承认,我确实是有问题。”梁津生道。
“你知道就好,我坚决反对你和女儿在一起,你们一点都不般配。我女儿拎不清!你是个混人,应该很清楚你和我女儿注定不会长久的!你花言巧语能骗得了她一时,骗不了一世!你迟早会暴露真面目!”
梁津生心头酸涩,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说出口。
拎不清的人其实是他。
“够了!父亲,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你如果真的心疼我,就该好好感谢他,而不是在这里惺惺作态。我下乡这么久,你从来没有来看望过我一次,你最清楚我身体是什么情况。”
司遥愠怒道:“你其实巴不得我死掉吧,你心里其实觉得是我害死了妈妈对不对?!”
司锦程叫她这话噎得脸色发青,满腹怒气冲着梁津生道:“小梁同志,我说话比较冲,你如果真心爱我女儿,就该和她离婚!你根本配不上她!”
梁津生低下头。
“那你配得上我妈妈吗?!”司遥反问。
司锦程气得声音发抖:“我也配不上!”
下一秒里屋传来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
梁津生示意司遥进屋,不能再让父女俩再吵下去了。
司遥对父亲说:“我再重申一遍,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要是真回去了。刘翠花、于珍珍、于伟兵三个人休想再有好日子过。”
说完,她就扭头进屋了。
梁津生主动和司锦程说:“叔叔,我们去外面谈吧。”
司锦程瞧了他一眼,默然出门。
两人还没走出院子,司遥抱着女儿出来叫住他们,语气幽幽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面说吗?你们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丈夫,是要去商量决定我去留吗?在你们眼里,我和物件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简直诛心,字字击中要害。
梁津生和司锦程二人脸色齐齐瞬变,不约而同地转过身。
“小……”
“闭嘴!”司遥沉着脸呵斥:“老实点,少说废话,快进屋做饭给我吃。”
梁津生眼神隐隐滚动,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快步跑进屋。
倚靠在妈妈怀里的小朝朝不懂大人之间的奇怪气氛,她看到爸爸,咧嘴咯咯笑出声。
司锦程张嘴欲言。
司遥抢先开口:“爸爸,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女儿,那就进屋准备吃午饭。如果再说扫兴的废话,我就去公安局自首,我宁愿去和外公舅舅们一起改造,我都不要再跟于家人住同一个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