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是哥哥的替身,自幼便被关在家宅中,日日挑灯夜读,课业稍出差池,便会挨一顿拳打脚踢。
那是间四处漏风的小破屋,夏日酷暑,冬日严寒,一年四季少不了一顿蹉跎。每日吃的都是些馊饭馊菜,素日里还要干四五个时辰的活,学习的时间着实少得可怜。
少年没有出过门,偶尔偷偷溜出去,就会被抓回去严刑拷打。
没别的,只是哥哥受宠爱而已。
两人面容相似,哥哥是个纨绔浪荡子,不愿读书,却又想建功立业。偏生家里人对他宠爱无比,于是就来欺压他这个弟弟,逼迫他们互换身份,由他来顶着哥哥的名头读书,进京赶考。
后来他成了新科状元,身份便换了过来,他们一家在京城有了大宅子,然后随手给了他一百银两,让他滚到平阳州自己生活,威胁他不准说出此事。
他在那段生活中逐渐麻木,没说什么,只是接过银两,乘马车回到了平阳州。
一百银两,寻常人过一生,绰绰有余了。
他曾经想过,为何自己偏偏不受宠爱,难道是什么私生子不成?
不过还真是。
平阳州的生活很好,他不讨厌。如果非要说一个寻死的理由出来,那就是活腻了。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渐渐回过神来,才发现月凝在他耳畔滔滔不绝地讲着:“那人穿得真奇怪,怎么像个小山羊似的?还有那个,头上怎么插了两朵花?一个大男人还有这种罕见的爱好诶!那个小女孩倒是挺可爱的,不过跟我比还是差了点。”
他没有说话,安静地听她说完。
又有什么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我想听故事。”他说。
月凝怔了一瞬,咽下嘴里没说完的话,开口问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还不等少年回答,月凝就自顾自说着:“算了,我给你讲吧。”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月凝摇头晃脑地讲着,少年一直注视着她,她道:“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在讲故事,讲什么呢?”
“讲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在讲……”
少年一把给她脑袋按住,脸色黑了:“你在说什么?”
月凝嘻嘻笑了两声:“不好玩吗?”
他陡然起身:“无聊。”
月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回走:“正好我困了,先回去睡了,明天再给你讲。”
少年下意识伸出手,又慢慢收了回去,有些欲言又止。
有一夜,月凝仍然继续给他讲着夸父追日的故事,少年沉默着注视她的脸,突然开口:“你故事怎么这么多?”
月凝摊了摊手:“我还有好多没说,这人间的趣事本就多,随便挑一两个编成故事来,再常见不过了,你要是感兴趣,也不必日日拉着我讲,自己出去多听听就好了。”
他盯着她:“你嫌我烦了?”
月凝:“……没有。”
“你怎么这么觉得?”
他哦了声,开口道:“没什么,我以为你不想讲了。”
月凝拍拍他的肩:“在你彻底打消寻死的念头,我就不给你讲了,总得好好活着吧?”
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
少年重复了一遍,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两声:“名字不重要,你就当我是这河里的月亮好了。”
他疑惑不解:“为什么不是天上的?”
她想了想,解释道:“有了天上的月亮,河里才会有月亮,就相当于是衍生出来的,你就当我是那个衍生出来的好了。”
“什么意思?”
“算了。”月凝道:“和你说不通。”
她坐在他身边,双手撑着脸颊,叹了口气:“如果我院子里也能有火树银花就好了。”
他眉心一动:“你想看?”
月凝摆摆手:“那倒不是。”
“只是太无聊,有点声音热闹些比较好,我搁屋里听着就行。”
少年:“……会有的。”
凡间的事实在太过平常,她给玄羽讲的故事少说也有几百了,那一夜之后她就没有再去找玄羽,而是回到了京城。
两人至此没了交集。只是之后她再从京城回到平阳州时,发现魔族入侵了。
那个少年站在远处,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接近他的人,全部被他杀了。
月凝面无表情地走了。
民间已经有传言,这些上古魔擅自闯入人间,是想把他们全部给同化。
她碰到了一伙儿奇怪的人。
他们手上都拿着巫杖,衣着怪异,嘴里还嘀咕着什么月什么神。
这些人和上古魔打了起来。
那个少年变得很厉害,把他们全部给杀了个干净。那伙人临死前,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拼命朝她伸出手,嘴中不断咳血:“圣……女……”
她茫然又惶恐地看着,只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却突然被身后的少年抓住。
他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沦为了上古魔的奴隶,也是同族,戾气疯涨。
在凡间,他杀了她。
怪可笑的,早知道不拦着他去死了。
所以后来与玄羽一战时,她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万剑给人捅死。奈何上古魔不死不灭,她此番行为,无疑可笑了些,还被抓回魔域关了一阵子。
月凝不是个会服软的人,她连接了不息树的共生术,不息树不死,她也死不了,但仍杀不了上古魔,于是就给魔域搅了个天翻地覆。
谁又能料到,在一段时间的打打杀杀内,他又救下了她,一边嘴硬又一边关心,月凝更看不透他了。
她骗了他,他也没有大开杀戒。
后来听其余的上古魔说,这才明白。
哦,原来魔也会红鸾星动啊。
不过他本就是一个凡人,自己又给他讲了那么多故事,喜欢她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月凝臭屁地想着,然后和他打了一架,像是要解当年凡间的恨。
玄羽第一次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或许在这个时候,他就想起来了,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谁也没有告诉。
月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想到当年的事,就觉得更气了,又揍了他两顿。他没有还手,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自己也不收拾,然后月凝认命地给他处理。
她一边处理着,一边给他讲故事止痛,这也是她喜欢哄自己的路数,在凡间哄了他,在仙界也哄了。只是她不知道玄羽已经恢复记忆了,他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晦暗了,最终只是别过了头去,有些僵硬道:“可以了。”
月凝于是松开了他:“干嘛不还手?”
他只是说:“没意义。”
她被气笑了。
看不起她?
至于南海城,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她见玄羽的最后一面,也是玄羽见她的最后一面。
原来她死的那座山还有个名字,叫邀月山,第一座有了仙气的城。
水中月虚幻,天上月真切,却又不可摘。他在凡间就想要个月亮,短暂拥有了一刻,月亮又没了,此后邀月山就是他心底的月,他怎么也要护着。
月凝坐在五情树下,谢无澜已经走了。
她随手拨弄着身侧的落叶,火树银花的景仿佛一场幻梦,绚烂过后如泡沫般消散,星星点点湮灭于夜空中。
五情树,因她而生,被爱所养。
是什么爱?
是他对她的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场火树银花的景,一段纠缠不清的缘,在漫长的千年岁月,终如尘埃埋于地底,光辉逐渐被掩埋,掀不起一丝波澜。
神魔殊途,天道会以任何方式,彻彻底底地拆散。上古魔千千万万,却只有一人,被沧月族的圣女永远记住。
他不是魔,只是个爱听故事的少年。
平阳州一切如初,祈星节依旧热闹,独独缺了那两个坐在河边讲故事的小屁孩。
五情树下,她坐了一夜到天明,不解相思。
凉风吹拂,林叶簌簌作响。女子重新挖出埋在树下的木盒,反反复复读了几遍那些信。他什么都写了,什么都交代了,一切爱恨在信中托盘而出,最后结尾只有一句:“今夜,你还会来桥边给我讲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