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
悬挂在门外一角的贝壳风铃清脆叮当。
黄舒月把手里最后一本新到的书排列进书架里,转身:“欢迎光临。”
看清楚来人,她脸上淡淡的笑意逐渐凝固,有诧异之色自眼中一闪而过。
来人松开玻璃门把,对她礼貌颔首:“黄姐姐,好久不见。”
黄舒月很快收拾好情绪,微笑:“温小姐,好久不见。”
这间书屋不大,装修得文艺雅致。
靠街的一面玻璃窗前设置了几张书桌,以供顾客看书。
温南湫歪歪脑袋,显得很是俏皮可爱,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唐突:“黄姐姐,有时间陪我坐坐吗?”
“当然。”
两人在角落位置的小沙发里面对面坐下,温南湫的面前摆放着一杯黄舒月刚刚泡好的咖啡。
“加了方糖的牛奶咖啡,很甜,应该合你的口味。”
温南湫略感惊讶:“黄姐姐知道我喜欢甜食?”
“你是温……温总的妹妹,你的喜好我自然需要记住,”黄舒月莞尔一笑,“以前温总每次带你来公司,吩咐我准备饮品时,总会特意叮嘱加些蜂蜜。”
温南湫了然点头,随即真诚夸赞:“黄姐姐真是个优秀的秘书。”
黄舒月笑而不语。
沙发靠背有些硬,温南湫腰肢酸疼得厉害,坐了没一会儿就忍不住把手伸到身后悄悄揉一揉,心里把秦修聿这个总是嘴上说最后一次,身体从来不带停的大坏蛋骂了一万遍。
不过这狗男人也不算完全不管不顾。
至少在她巡演期间,他从来不碰她,只会在她休假时反反复复折腾。
黄舒月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想了想起身走开。
不多时女人去而复返,将一个柔软的小抱枕递给她:“垫着吧,应该会舒服点。”
温南湫看着她递来的抱枕,怔了怔,几秒后意识到她的意思,白嫩的小脸倏地一热。
身后垫了个软枕果然舒服多了。
温南湫觉得自己也该进入正题了。
“黄姐姐这个小店可真好。”
没等黄舒月说话,温南湫清澈的眼神直视她:“但这是你想要的吗?”
这回轮到黄舒月愣住。
面前小姑娘看起来明明那样清纯无害,可当她一双透亮的眼睛定定望着她的时候,黄舒月竟然有种内心所想无处遁形的感觉。
“当然。”
“那我哥哥呢,”温南湫紧接着发问,似乎不打算给她一点喘息思考的空间,“温南屿呢,你不要了吗?”
黄舒月:“……什么,意思?”
温南湫单刀直入:“我知道,你喜欢我哥哥对不对?”
这次黄舒月不由自主抿起唇,沉默了。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温南湫见状,语调放缓,似无奈似劝导:“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心意呢?黄姐姐你知不知道我哥哥他其实……”
话没说完,冷淡的苦笑蓦地响起。
“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黄舒月浅浅垂下眼皮,没什么情绪的目光静静盯着面前不染纤尘的桌面。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温总身边成为他秘书的吗?”
温南湫摇头。
关于他们之间的事,她其实知道得不多。
黄舒月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感情。
“我刚上大学那会儿,就对温总一见钟情了。当时身边的朋友,学姐学长都明里暗里劝我,让我别把心放在他身上。
他们说,温南屿这个人好像很缺钱,常常见他不是在学校食堂超市打工,就是放假出去当家教,剩余那么点休息时间还要疯狂学习,只要是专业相关的竞赛他什么都参加,就是为了赚钱。
他们说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谈恋爱,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可我不听,我觉得这种有目标肯努力能吃苦的人很好,非常好。
我那时候也真是没脸没皮,不管他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就那样一厢情愿的,像个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后来他创业,公司一个人都招不到,什么业务都得他一个人去做,我就想帮帮他,我能做的不多,就算是打打杂帮他减轻那么一点点负担也好。
可温总拒绝了我,他觉得我这种清澈愚蠢的小丫头什么也不会,想一出是一出,只会拖他后腿给他添麻烦,他没精力陪我玩过家家。我就是很固执,我想向他证明,我能帮他,不是心血来潮,是真的要和他站在一起!
他拗不过我,和我打了个赌,只要我能一连投进五个三分球,他就答应我。”
温南湫:“你赌赢了?”
黄舒月还是低垂着眼:“嗯。我那时候根本没碰过篮球,完全是个新手小白什么也不会,就凭着一股冲劲,每天早中晚的练习投篮,练到手臂抬不起来脚软得走不了路。一个星期后,我真的一连投进了五个三分球。
我很高兴,但他不高兴,他当时皱着眉,就那样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似乎在看一个甩不掉的麻烦。
再后来,我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独立合格,优秀的秘书,我想向他证明自己能够帮上他,绝对不会是他的拖累。而他对我的态度也渐渐有所转变,我们越来越有默契。”
“那为什么你们……”还会走到这一步。
黄舒月唇边扯出苦涩弧度:“我很贪心的。我到他身边,不仅仅只想成为他工作上的助力,也想成为他生活里的助力。可他给不了我想要的。”
温南湫不明白:“你都没有对他说过,怎么就知道他给不了?”
黄舒月轻轻道:“我听到了。”
她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蜷缩。
“我听到宋律问他,‘黄秘书也跟了你这么久,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人家一个名分’他那时眼里流露出的反感我至今还记得清楚。
他说‘别胡说八道了,当初她是怎么当上我秘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死缠烂打的我都快烦死了,她做为秘书挺好的,我对窝边草没兴趣,发展其他关系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温南湫眉尖微蹙。
哥哥竟然还说过这种话?而且让当事人听到了?
难怪黄姐姐后来不要他。
到底是自家哥哥,她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为温南屿说好话。
“黄姐姐,人是会变的,他以前那样想,可能以后就慢慢改变想法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黄舒月缓缓道,“所以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厚着脸皮继续待在他身边,想着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说不定他就会喜欢我了。”
“可是温小姐你看,”她自嘲一笑,“是我异想天开。从大学到现在,我就快要三十岁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他了,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你想通了,想离开了?”
“倒也不是想不想通的,只是累了吧,不想再继续这场独角戏,没意思。而且你看我都快三十岁了,以前生活重心全都围绕着温总,没为自己活过。
现在我想寻找自己的生活,让节奏慢下来,学着去享受时间,如果幸运的话,也许还能遇到个合适的人,结婚生子,平淡幸福的过完这一生。”
温南湫:“那我哥哥呢?你真的能放得下。”
黄舒月:“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得偿所愿?遗憾才是常态。”
静默半晌。
温南湫喝了口咖啡。
“是啊,遗憾才是常态。但是……”她话锋一转,“你们明明可以不留遗憾的。黄姐姐,或许你能放得下,但我的哥哥我清楚,他放不下。这两年他过得很不开心,他虽然不说,我也明白。他是想你的。”
只是太倔强了,放不下所谓的面子。
觉得当初是黄舒月执意要走,他不是没挽留过,能做的都做了,再拉拉扯扯断不干净,未免太难看了。
他想证明给黄舒月看,没有她,他一样能过得很好,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不缺她。
事实证明,温南屿没有她,就是不行。
他过得一塌糊涂。
他什么都有了,唯独缺了她。
温南湫把他的苦闷,煎熬,挣扎都看在眼里。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擅自来找了黄舒月。
对于温南湫的话黄舒月不以为意。
她不是自恋的人。
“因为没有了我这个优秀秘书,不适应了吧。我料到了,以前他就说过,我走了他要适应新秘书,很麻烦。”
“不是的!”温南湫是真急了,“黄姐姐你真的不明白吗,我哥哥他是在乎你,喜欢你的!”
黄舒月:“……”
她平淡从容的表情有那么一瞬的呆滞。
温南湫深吸一口气:“他喜欢你的,离不开你。你好好想想,以我哥哥的身份,什么样优秀的秘书他找不到,当初你要离职,他大可以爽快让你走人,然后招个比你更好的,为什么推三阻四不许你离职?为什么要提出种种优厚的待遇来挽留你?
他那样做,只是因为舍不得你,喜欢你,不想你离开,但是他很笨拙,笨拙到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明白,更不知道该怎么留住你。
黄姐姐,你最开始离职那段时间去了挪威旅游,我哥哥他其实也去了挪威找你,只是后来我出了点事,他刚落地机场没来得及找你,就被迫回国了。
再之后,你离开了云城,他整天魂不守舍的。他那样一个洒脱的人,渐渐变得沉闷,我整天看着他不是工作就是工作,偶尔提及到你的名字,他都会失神很久。”
闻言黄舒月眸光诧异轻颤。
当初,温南屿去挪威找过她吗?
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几乎忍不住去相信温南湫所说的,温南屿在乎她的这件事。
没等理出头绪,手机响了。
她看了温南湫一眼,接听,刻意压低了声音。
温南湫只能听见“见面”“合适”“接触”等字眼。
但通过这些字眼她不难判断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惊讶:“黄姐姐,你要去……相亲吗?”
黄舒月也不遮掩,坦然点头:“嗯,我早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以前工作忙没什么闲暇时间,现在既然空闲了,多接触接触男人也挺好的,或许能找到合适的另一半。”
温南湫:“……”
交谈结束,温南湫起身告辞。
等在路边的车门打开,温南湫坐进副驾驶,长长叹了口气。
秦修聿伸手捋过她额角发丝,温声问:“怎么,不顺利?”
温南湫表情蔫蔫的:“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犟,明明心里都在意对方,但就是谁也不肯低头先迈出那一步示弱。”
秦修聿劝道:“那就别管了。不会示弱低头,老婆跑了也是南屿自找的。”
温南湫没好气瞥他一眼:“你这话要是让我哥哥听到,你信不信他这辈子都不会同意让你娶我。”
“我信,”男人倾身过去,薄唇在小姑娘白嫩的脸颊落下轻柔一吻,退开时笑容狡黠,“但我知道我家湫湫不会让他知道。”
温南湫被他这副样子钓得心尖痒痒,羞赧的推开他:“开车吧,该回去了。”
她这腰还酸疼得厉害,现在就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回到楠园时已经是半夜了。
温南屿还没睡。
温南湫一进门就被他叫住。
温南屿脸色很臭:“秦修聿那个老禽兽又带你去哪里鬼混了,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趟萍城。”
萍城正是黄舒月的老家。
听到这话,温南屿手指不由得一僵,浓郁的黑眉几乎是瞬间拢了起来。
温南湫假装没看到他的反应,继续道:“去见了黄姐姐一面,她……要相亲了。我听她那意思,要是相到合适的就会结婚。”
温南屿僵硬的手指猛地攥了起来,神色骤然阴沉,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温南湫可不管这些,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小姑娘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呼,坐了一天车累死了,我先睡了,晚安哥哥。”
温南屿能安个屁!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驱车赶往了萍城。
三个小时的车程他只觉得无比漫长。
路边露天咖啡店。
黄舒月听从父母的话,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前来见相亲对象。
男人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年纪,人看着挺精神,谈吐得体,黄舒月并不反感。
正打算进一步了解,桌前忽然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有人背光立在了他们旁边。
黄舒月侧首看过去,熟悉的脸映入眼中时,她震惊又诧异,瞳孔下意识微微放大。
“温总?!你怎么……”
与她相亲的男人看到突然出现,满脸不善的陌生男人,疑惑问:“黄小姐,你认识?”
黄舒月抿了抿唇,正斟酌着该怎么介绍温南屿时,就见温南屿走到相亲男人身旁,微微弯腰,一手撑着桌面一手重重拍上对方的肩膀。
他扯起嘴角,笑容冷冽:“她是我的。”
黄舒月懵了。
温南屿微微眯起眼,脸上浮现出危险的警告:“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相亲的男人看了看黄舒月,再看了看眼前这个明显惹不起的“程咬金”,下意识吞了吞口水,连忙起身。
等到不相干的人走后,温南屿毫不客气一屁股在黄舒月面前坐下。
“温总,你怎么在这?”
黄舒月隐隐猜到他为什么会来,心里阵阵发紧,却还是忍不住问出来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温南屿直勾勾盯着她。
黄舒月被他看得极不自在。
半晌,温南屿终于开口。
“黄舒月,两年不见,你胖了。”
“什么?”黄舒月侧了一下脑袋,怀疑自己听错了。
温南屿挑着眉,语气听不出喜怒:
“看来离开了我你过得很好,不仅长胖了,还有心情打扮得这么漂亮出来相亲。”
不知道是不是黄舒月的错觉,明明温南屿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她就是莫名有种,他在——
埋怨以及吃醋?
的感觉。
温南屿还在自言自语:
“不过你眼光不怎么样,好歹也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样优秀的男人没见过,现在居然跟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男人相亲,
难道你未来就打算和这样的人结婚?你的追求未免也太低……”
黄舒月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碎碎念:“温总,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在这?”
这下轮到温南屿哑然了。
男人垂下的睫毛微不可察的抖了抖。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黄舒月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出来,这种隐秘的无措让她控制不住的想要追问到底。
“温总,我不明白。”
温南屿暗暗深吸一口气。
“你不是相亲吗?”
“嗯。”
“相到合适的就会结婚?”
“那你看我,合适吗?”
黄舒月:“……温总,你在开玩笑吗?”
温南屿脸色倏然一沉,似乎有些生气又有一些……别扭?
“我有那么无聊,拿这种事开玩笑。”
黄舒月点点头:“也是。”
接下来谁也没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黄舒月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最终还是温南屿打破了沉默。
“所以……”他直直凝视着对面女人的脸,语气里夹杂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试探,“黄舒月,我合适吗?”
黄舒月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心跳比现在更快更乱,简直像是要从胸口里蹦出来。
她甚至不敢正视温南屿的眼睛。
“我……”一开口,黄舒月才惊觉自己的嗓音居然哑了,叫人听来好像哭腔。
她手指攥紧裙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温南屿的心随着她的沉默被高高吊了起来,连呼吸都快忘了。
他甚至感到了害怕。
怕从她嘴里听到自己不想听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到一句清浅的声音。
“哪有人才相亲就能知道合不合适的,总要……先接触接触吧。”
温南屿忐忑的心脏猛地一颤。
这是没有拒绝的意思?!
“好!”
“我们先接触!”
温南屿豁然起身,走到黄舒月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拉起她就要走。
黄舒月被他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温总,你这是干什么?”
温南屿回头看了她一眼:“回云城!”
黄舒月更懵了。
“啊?回云城做什么?”
“同居!”温南屿回答得掷地有声,“我们朝夕接触!”
黄舒月终于控制不住的红了眼,声线略微哽咽。
“你不是,不是对窝边草没兴趣吗?”
闻言温南屿神色怔忡,愣愣的看着她湿润的双眼。
这话很耳熟。
他脑海里翻腾良久,才隐约记起什么。
“你,那时候听到了?”
黄舒月没说话,无声砸在他手背上的眼泪给了他回答。
心脏被她的眼泪灼出剧烈的痛感,温南屿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因为看不明白自己心中真正所想,所以就无所顾忌张着嘴胡说八道。
他深深呼吸,抬手轻柔的擦拭着黄舒月脸上的泪痕。
这个自以为是的傲慢男人终于低了头。
“黄舒月,我那时不知道。”
黄舒月噙着细碎泪光的眼朦胧的看着他:“不知道什么?”
温南屿缓缓俯下头,温热的唇吻去她眼角的湿润。
黄舒月僵住,震惊又茫然。
“我那时不知道,我不是什么兔子,我是食肉动物。”
“没有食肉动物会不吃整天在嘴边晃悠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