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镇恶既袭杀刘毅,以奉诏旨故,江陵城中荆州文武自长史、征西司马以下,皆臣服。于是镇恶遣使入都,请晋廷择人西上为荆州刺史。
刘裕与刘穆之好一番商议,不得其人。此前王镇恶得奉旨西上袭刘毅,乃裕以毅实有桓玄之心,故请以其堂弟刘藩西上为南蛮校尉为辅,实欲用藩在广陵南兖州任上旧雨相助,以东西同举之谋讽喻执政琅琊王司马德文,乃请得诏旨命镇恶西上。今镇恶以一刺客力取刘毅身命,传首入都,请朝廷择人西上为荆刺,却使刘裕犯了难。
时裕少弟道规已病卒,裕心欲长弟道邻西上,然亦知道邻不善统御群下,才不堪荆刺,一时愁眉不展。
穆之道:“谯王休之,昔日会稽王道子执政时,曾欲用之为荆刺,使率军西上江陵,以代殷仲堪。桓玄攻逐仲堪,据江陵谋逆,谯王不得至,会稽王遂用之为镇西将军,使镇历阳防玄。玄东下攻之,谯王不得东归,乃北奔慕容德。公伐慕容超,谯王乃归国。今朝廷疑贰,若公之故旧为荆州,恐执政宗室二王——大司马琅琊王,及继其亡父新任太宰者武陵王,与王谢辈阻挠大计!故今可为荆刺者,惟谯王一人而已!”
于是二人议定,刘裕即上表,请以谯王司马休之西上为荆州刺史。大司马琅琊王司马德文与太宰武陵王司马遵,自然欣喜,遂使晋帝许之,司马休之遂西上为荆州刺史。
二
司马休之既以宗室为荆刺,占据上游形胜之地,其世子司马文思在都为尚书郎,遂思养死士袭刘裕,辅助其父以荆州兵勤王,防刘裕篡位。文思到底膏粱子弟,本豪纵,横行京邑,其门客中遂有仗势杀人者,为卫尉巡兵所纠,扭送至建康狱,朝廷自将以国法将之治罪。文思恐其为求生告发所谋,连及自身,竟命人将杀人者抢出藏匿,且击伤狱卒。
刘裕已知文思所谋,正愁无下手处,乃讽朝廷羁押文思,查考其不法事。有司遂又得文思爱妾美色,将以妾子为嗣,乃杀妻所生男婴,是为淆乱嫡庶,不孝大不道,已不堪为谯王世子,当明正典刑,褫夺其世子之位。刘裕乃以废嫡立庶虽乱国法,究竟其父尚在,讽朝廷遣人送文思西上江陵,交其父谯王处置。
刘裕之提议,可谓釜底抽薪。司马休之知如此一来,其在京邑势力将连根拔起,乃上书请罪,表文中曰:
“臣休之家教不严不明,于孽子文思,素失管束,今不但纵奴杀人,且将废嫡立庶,淆乱国典!罪大如此,昭彰视听!臣请宗正绝其属籍,废为庶人;其纵奴杀人亦大不法,臣请朝廷将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休之表文至都,大司马琅琊王司马德文与太宰武陵王司马遵,召集太尉刘裕以下公卿会议。刘裕仍请送文思西上江陵,交其父谯王处置。琅琊、武陵二王与谯王同气连枝,自不愿文思为有司治罪,遂许裕请。于是文思为一队禁卫押解西上江陵,司马休之用以于京邑暗算刘裕之棋子,遂被移除。
三
押解司马文思西上江陵者至横江,忽遇一伙江盗,劫文思座船而去。司马休之在江陵久待其子不至,恼怒,以为文思必已为刘裕暗中杀之,乃有起兵东讨之心,遂厉兵秣马,整顿部伍。一面去信联络雍州刺史鲁宗之,以其非刘裕亲信,而居襄阳形胜之地,久必为裕所忌相劝。
鲁宗之非刘裕南徐州北府旧人,以北来流民帅参与平桓玄有功,遂为雍刺,至此已镇襄阳有年,本不自安,得休之书信,乃欣然复信,许与共讨刘裕。于是休之与亲信属僚计议,将以刘裕专擅朝政,有不臣之心为名,出师东下伐之。
刘裕侦知文思于横江为江盗所劫,料司马休之久待爱子不至,必生反心,遂与刘穆之筹划西征荆州。适王镇恶东归后留在江陵打探者得知休之动向,乃急东下相告。
刘裕乃上书,道:“谯王世子于江上为贼人所劫,谯王疑为朝廷所杀,愤恨,而雍州刺史鲁宗之好乱,说谯王问罪执政枉杀其子虚无之罪!今传荆雍二州兵,已各东下,将有昔日王敦之事!今事急矣,若使二州大兵席卷东下,则朝廷旰食矣!为今之计,当遣大军西上,于历阳、浔阳诸要地设防,且使谯王不因爱子之不幸,陷于不忠朝廷反逆恶名!”
大司马琅琊王司马德文与太宰武陵王司马遵,自知谯王乃心晋室,欲扶大厦于将倾,只刘裕都督中外,手握兵权,朝廷在其卵翼之下,今其以讨逆防反为名,请出师西征,若不许,恐即有桓氏废立篡夺之事,晋廷乃不得已而许之。裕即率军西上,防荆州兵及雍州兵东下。
四
刘裕率晋廷台军及南徐州北府兵一部兼程西上,过历阳历浔阳,皆未停顿,仍西上。司马休之闻讯惊恐,立命荆州全境戒严,遣信使征召诸郡兵集巴陵,将率以东抗刘裕,复急去信鲁宗之道:
“刘裕猜忌阁下与仆,一至于斯!仆闻朝廷西征名义,乃防君及仆据上游形胜之地,有王敦、桓温之势,恐亦有二人之心;而裕之在朝,阿谀者誉为王丞相!裕乃罗织罪名,恶人先告状,诋君为新自北来,据襄阳形胜之地,有东向争雄作西伯之心,乃请得诏旨命其西征!仆闻国家乃命其驻守历阳、浔阳,以与君及仆分陕;然其大军,今已过浔阳!阁下此日,尚不自汉水顺流东下,以救仆之急难,则可遣人收仆之枯骨于江陵江滨矣!不胜殷殷期盼之至!”
鲁宗之得信大惊,立整顿部伍,亲率登舟,顺汉水而下。刘裕大军已过夏口,前临司马休之重兵驻防之赤岸,不得过,忽闻鲁宗之亲率雍州兵已发自襄阳,其顺流而下,不日便将抵夏口,若赤岸不克,则己军将腹背受敌!裕不禁忧心如焚,乃命北府兵急攻赤岸。
北府将傅弘之祖籍北地泥阳,即出自关西望族北地傅氏,自永嘉南渡以来,其家寓居京口,遂为南徐州人。刘裕举义反桓玄,弘之从军,积功为中兵参军。此日弘之受命,率太尉府常从中兵千人,偕三军主共攻赤岸,战至午时,不能克。
赤岸下临长江,突出于江中,西军万人驻扎其上,以强弩射东军船上人,故不得过,刘裕不得已,乃命弃船上岸攻之。此日弘之与三军主率众强攻近一时辰,未能克敌登上赤岸,而岸下积尸累累!刘裕女婿臧朴为弘之军副,率队自江滨突破,亦为弩箭所伤,跌入江中。弘之立命人下江打捞,一面鸣金收兵,余三军主亦不得已而退。
刘裕见攻敌垒不克,己军败阵,而女婿战死,不禁勃然大怒,拔刀大呼曰:“今日不克敌登此岸,鲁宗之已抵夏口,腹背受敌之日不远矣!裕起兵以来,历无数战,大寇如孙恩、桓玄、卢、徐,小寇如慕容超,皆手到擒来!今日贼据一高岸,有地利之便而已,我率王师讨逆,当如热水沃雪,无不摧灭,岂容顿兵岸下哉!当亲上阵以砥砺众人!”遂持刀至军前,将率众攻赤岸。
谢安族侄谢晦,幼孤贫,得姻亲王谧点拨,自刘裕起兵反桓玄至京郊,便东迎之,遂入裕幕府为文吏。玄于建康败走,裕为镇军将军,晦为镇军参军,遂参机要。晋帝自江陵回銮,裕拜太尉,晦以谘议参军为太尉府参军首席。此日晦见裕将持刀上阵,立上前抱持裕道:“明公不可鲁莽!”
刘裕回首见是谢晦,怒不可遏,道:“汝枉为谘议,不能出计制敌,徒阻挠大计乎?汝不松手,我斩汝!”
谢晦昂然道:“公今日斩晦,使公得稍息缓行,再议制敌之策,晦虽死不恨!今日天下可无晦,不可无公!”
适臧朴尸已为南徐州生长江滨、熟谙水性者捞起,送至军前,刘裕乃止,挥泪召诸将会议。诸将皆以仰攻为难,裕怒道:“我始从军,曾为斥候,道遇孙恩贼数百人,而跌落岸下!敌于岸上下击,我挥长刀仰战,犹克敌脱身!今日贼虽众,究竟如何劲悍,乃阻大军耶?”
言罢,裕怒视傅弘之道:“仲度!今日登此岸,究竟可办否?不可办,我将摧刃而进!”
弘之惧,乃道:“赤岸光滑壁立,不可攀!然若集军中利刃短刀,为末将麾下携至岸下,末将将有克敌制胜之道。”
裕喜道:“所见略同,既无云梯登高岸,便以短刀为梯!谢晦,传吾将令,命全军收利刃短刀送军前。”
须臾,军吏率数十人抱数百短刀至,刘裕皆以付傅弘之。弘之乃分发短刀予其麾下,遂率以再攻赤岸。于是东军大众于岸下射箭防敌,弘之麾下以短刀插石壁为梯仰攻。战至晡时,东军强攻登上赤岸,西军奔溃。刘裕挥师逐之,遂抵巴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