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新婚后,可能有七年之痒。京墨和杜鹃夫妻,摆在眼面前的,不是什么七年之痒,而是一世之痒。
杜鹃与京墨,这一世之痒,真正的起因,还与婚姻、家庭无关。
两公婆,差不多四个月没有见面了,难得重逢一次,杜鹃的想象里,夫妻间,应是无限欢愉的情景。
杜鹃晓得,京墨这个人,性格有点古怪,历来喜欢板着过脸孔,从来没有一点笑意。但这次回到杜鹃身边,却有点意兴阑珊:“杜鹃,我来福建龙岩,总算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
一听京墨这句话,杜鹃气打一处出不来。杜鹃说:“京墨,我晓得,你是一时小人得志了,尾巴翘起来了。”
京墨一下子把脸色拉下来,说:“我是小人?我是小人?你凭什么说,我是小人呢?”
杜鹃说:“你还要指着你脊梁骨,骂你戳你吗?这个世界上,你有真本事,成功挑起上层领导的争斗,成功逼走了赤芍。我没有说错吧?”
京墨重重地坐在床沿上,喘着粗气,说:“这件事,你怎么晓得的?”
“这么大的事,差不多每个战士,都晓得了。”杜鹃说:“京墨同志,你为什么老是犯这样的错误?”
“我犯错误?你说的话,当真好笑。”京墨说:“你不晓得,六月八号的早康会议,支持我观点的,有三十六人;支持赤芍观点,仅仅五个人。”
“你不是常常对我说,真理,有时候,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吗?你还说过,伟大的真理产生过程中,最容易引起争议,最不容易被人否认。”
“杜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处处护着那个赤芍?”京墨说:“我不是说你的重话,关于真理,在我面前,你没有资格说话。”
京墨这话,一下子点燃了杜鹃心中的怒火:“是啊,我没读过书,更没有喝过洋墨水,没啃过大列巴。你向组织报告,我们两个人,离婚算了!”
“杜鹃,你这是什么话?你不要是像个泼妇一样,动不动就闹离婚!”京墨说:“我们两个人,现在需要冷静一下。”
两个人足足静坐了五分钟,杜鹃说:“你知不知道,离开军委的赤芍同志,现在哪里?”
“赤芍同志,他离开龙岩后,我收到的消息是,他可能在上杭的蛟洋,苏家坝,大洋坝;也有可定在永定的歧岭、湖雷、堂堡、合溪,指导闽西特委的工作。”
“京墨,你不觉得后悔吗?”
“我后悔什么?”京墨的喉咙里,像是在拉风箱,说话的声音,又渐渐提高,质问道:“杜鹃,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后悔?”
杜鹃是个眼睛容不下半粒沙子的人,火爆脾气又窜上来,回复京墨的,更是几句像山楂树棒棒一样硬的话:“京墨!以你现在的觉悟,你确实不需要后悔什么。我不晓得,你哪来的勇气,挑起同志之间这场巨大的内斗?至今还自以为是,顽固不化,不肯后悔?”
京墨差一点点,手指头就指到杜鹃的鼻尖上,吼道:“你懂个屁!”
“我确实不懂个屁!我只晓得,没有赤芍的领导,你们在第二次攻打梅县时,输得一塌糊涂!”
杜鹃这一吼,京墨立刻哑口无言。
杜鹃的声音慢慢降下来:“京墨,你晓不晓得,赤芍同志,身患恶性疟疾,差点死掉?作为一名并肩作战的同志,你有没有关心过他?”
“赤芍患病的事,我确实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剪秋,派菖蒲去上海,找到党参,买来奎宁丸,我们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赤芍同志。”杜鹃说:“路线之争,可以存在,可以辨论。但做人不同,必须始终有人性。如果某一天,你这样对我,你扪心自问,我们还有必要做夫妻吗?
“你不要拿这顶大帽子,扣在我头上。”京墨说:“我这个人,有时意气用事,一时疏忽了。我如果晓得赤芍同志患病,我一定会救他的。”
“但愿你所说的,都是真心话。”杜鹃的心情也平静下来:“我更希望的,你京墨同志,主动去找赤芍同志,把他推到原来的岗位上。”
“在生活上,我可以关心他。但在路线上,我不会让步。”
“京墨,我们是夫妻,我劝你,不要顽固不化。亏你是个搞政治工作的领导,你难道看不出来,许多的同志,都己转变了观念?这个苗头都看不到,你还有点政治上敏感吗?”
“杜鹃,你这样说,令我自愧不如。”
“我告诉你,京墨,融化冰雪的,一定是春天,不是斧头。如果时间还没有到春天,阳光还没有照耀,你必须先做一把斧头,劈开道路上的冰雪。”
“我懂了。”京墨说:“说实话,杜鹃,许多方面,我当真不如你。”
长汀这个地方,一到冬天,早上起床一看,全是蒙蒙细雨,带着荞麦形沙土的高山峻岭上,乌云将山峰,不经意吞下去,又不自觉地吐出来。
有雨,必有风;有风,必冷。
没有上午十点,太阳不会出来。太阳出来的最大意义,就是应个卯,向人世间证明,它曾经来过。应卯后的太阳,不到下午四点,匆匆走了。大约是害怕,人间那个后羿,万一发了酒癫,把它射落。
太阳逃走后,潜伏在长谷、曲溪里的冷风,带着怨妇般的声音,开始喋喋不休地控诉;潜伏在幽冥里的癞蛤蟆,无声地吐出浓雾,将武夷山脉不小心遗落下的归龙山,当作一颗珠子,在渐渐黑暗的穹顶下,练习蛤蟆功。
瑞金县的农协主席刘惟煊,腰上系着一个棕绳子。棕绳子上,有一个木制的刀套子,刀子却在刘惟煊的手中,每到一个分叉路口,刘主席就在附近的大树上,刮下一块树皮,做个路标。
跟在刘惟煊后面的,是京墨,剪秋和红四方面军的前委书记陈仲弘。
六百多里路,三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雾中走。
个个都是铁脚板汉子,区区六百多里路,真不够四天时间丈量。
赤芍住在长汀县的福音医院。
卧龙山下的福音医院,正面是一道长长的围墙。围墙下边,约有二尺四寸高,是灰褐色的裙墙上,是白石灰粉刷过的高墙。大约是英国传教士赖查理,建教会医院,有点历史了,裙墙上生出许多的井边栏和青苔,石灰墙上,聚积着波浪形的灰尘。
两根粗大的木荷树,支撑着两头翘起的门庭屋盖。屋盖的青瓦缝隙中,早已枯萎了的芦苇杆子和青蒿杆子,无风自飘。这只能算这些植物,选错了可以栖息的地方,生不逢时。
仲弘书记跨过两边是白色石柱、上方是青砖砌的半圆形的大门时,大声喊道:
“赤芍哥哥哎,赤芍哥哥哎,你躲在哪个地方,在做么子嘛?四川乐至那个仲弘老弟,给哥哥负荆请罪来了,你出来见一见我嘛!”